伍雷：想救冤案当事人于水火，家属应该做些什么？

撰文｜伍雷

伍雷曾提出，坚强的被告人、家属和辩护律师，是冤案不可或缺的三大「台柱子」。

但作为台柱子之一的冤案家属，骤然面对司法不公，本身也不一定具备法律素养，时时还面对着勾兑的诱惑。

想要救当事人于水火，但家属具体该怎么做？有哪些文章、经验是值得参考的？

「知鸦书舍」计划推出「当事人应知应会」系列文章，希望能帮助当事人更好地了解、摆脱案件所面临的困局。

正如伍雷所说「这样能避免、少走很多弯路。」

基本概念的厘清

我是伍雷。

冤案是社会系统性风险的产物，但如果家属一开始就选择好的方法，也可能会有比较好的效果。

在此，首先需要对我国刑事司法的形势、现状，有基本的评估。

以下是几点基础观念：

1、并非你无罪就会被判无罪。

事实上，几乎每天，我国都会有很多无罪的人被判决为有罪。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也是我执业多年的真实感受。家属千万不要认为「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2、并不是有法庭的地方就会实现公正。

为什么？因为这是历史性阶段所限制。当然，我们相信我国的法治水平在不断进步。但是，现在一些地方，法庭已变成领导干涉案件的工具。

■ 正义女神像

图片来源：Unsplash

3、并不是无罪证据非常扎实，就会得到公正的判决。

是不是法官一定比普通人高明或愚蠢呢？是不是检察官一定会看不出这个案子的问题？为什么当无罪证据很多，而整个案件昭然若揭时，还是会被判有罪？

这说明，我们的审判，并不仅仅是在法庭上，说明法庭不一定是实现正义的地方。

4、并不是精彩的辩护一定会得到正义的结果。

经常发生等情况是，律师做了非常精彩的辩护，揭露了证据之间的矛盾，刑讯逼供被充分揭示，提供了无罪的证据等等。总之，被告人的冤情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庭审效果非常好。

那么多材料不合理，前后矛盾，证据体系一塌糊涂，连三岁小孩到七十老妪都能听出是假案子。但没用，最终的判决结果，不甚理想。

为什么？难道真的是法官检察官不懂吗？

不是！因为法官不一定对法律负责。法官、法庭经常会受到干涉，他不能独立做出判决。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道理都是没有用的。

5、家属并非法律的专家，千万不要拿自己亲人的案件和其他「相似」案件相比较。

尤其是职务犯罪的受贿案件，有多家属看到其他人被指控贪了10万，但不斗争，静静地接受审判。因此会想，我是不是也应当如此？

殊不知别人实际贪污100万以上，甚至达到千万，却只被起诉了一丁点。不斗争是为了轻判。

而你的亲人却是完全冤枉的，怎能不斗争？

6、刑事辩护分三个时间段、两个空间。

三个时间段是：开庭前，开庭时，开庭后。

所以，辩护应当从被抓时就开始，整个辩护过程，一点都不要放松。

两个空间指的是庭上和庭外的辩护。

法庭之外的辩护，是要迅速向社会进行呼吁，要求公正的审判。事实上，很多时候正是这样才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引起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的重视。当法庭不公时，应该将法庭搬到全社会。

怎么引起较大的社会影响？

这是互联网时代，有微博、微信、新闻媒体等。要贡献所有家属的智慧和精力，吴华英、念建兰是天下所有冤案家属学习的榜样。

以上有些是家属的工作，有些是辩护律师的工作。只要案子一天没结束，每天都应该不停地呼吁，不停地工作。

刑事案件启动之后，家属应该怎么做？

众所周知，冤案会给家属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但越是困难的情况下越是考验我们的智慧。大难来临，家属要稳住阵脚，不要慌。家属的工作非常重要。

第一，冤案申诉、拯救家人的三个重要因素，即三大「台柱子」。

1、最坚强的被告人。

担心自己被打死、家人孩子的安危没挺住，尤其编造口供会让自己的案子进入危险境地；

2、最坚强的家属。

因为家属要请律师，决定案件的辩护方向；而且家属时刻面对着勾兑的诱惑。

3、最坚强最执着的辩护律师。

并非一开始就要求律师跟公检法PK，而是要有非常清晰的思路，坚持无罪的辩护，不妥协不勾兑。

很遗憾，很多职务犯罪中三者无法齐备，甚至三者都不具备。

三股力量缺一不可，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律师单方的辩护是远远不够的。家属的辩护是进攻性、抓主动权的辩护，被告人的自我辩护是最重要的自我防守和主动进攻，也非常重要。

最典型的是江西周建华、北海孟荣展的自我辩护，由此社会对案件具体怎么冤、进行了解，否则被告人真的会被外界认为有罪。

第二，怎样做才能有效地为家人伸冤？

1、怎样找律师，找什么样的律师？

（1）并非有钱就能找到好律师，这与家属的视野、知识面有关系。

（2）侦查、审查起诉、开庭时，一定要知道，具体案件有哪些，适合哪群律师做。「一物降一物」，这与钱并无多大关系。这并非指哪些律师不好，也不是贬低同行。

（3）此前已经有若干过无数的冤案，他们也有律师。此处，并不单指国内的这些死磕律师，而是说必须要找到有崇高正义感、使命感和责任感，对冤案家属有强烈同情，在法律范围内不达目的不罢休，敢于向法庭向中央陈述冤情的律师。

如果找不到这些律师，基本就会失败。找到这些律师并不意味着进入保险柜，就能平反冤情，但至少可以带来一些希望。

（4）避免错过律师介入的最佳时机。很多案件，耽误了最好的时机，非常令人可惜。家属千万不要幻想，以为自己亲人的案子目前无法解决，到了接下来某个阶段就可以解决了。要拼死防守、寸步不让、在每个阶段都全力辩护、抗争。

2、这是一个互联网的社会、国家。这既意味着包括庭审信息、刑讯逼供信息、案件作假的信息不可能得到保密，也意味着公布冤案的最快捷的方式。

古代的冤民女子千里迢迢去开封击鼓鸣冤，而今到北京上访没用，却可以有效借助互联网。

一个基本的问题是：你懂不懂怎样在互联网上呼吁？有没有实名制？是不是找到了呼吁点？

有些家属不敢实名制，这样以来努力基本没用。此外，每天都要大量转发、引起别人关注。很多案件，正是因为常年坚持不懈，律师、名人们才开始关注。

如果你是武林高手当然可以一招制胜。但如果你武功平平，就死缠烂打；每次被打趴下，每次都要再起来。我们都不是一招致命的高手，所以要不停站起来，不停呼吁，不要指望一蹴而就，解决案件。

3、给机关、部门邮寄信件。

往往最笨的方法，却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最好是根据冤情，配合律师来寄信。从人被抓的那天开始，将冤情最具体的细节，按每天来进行详细的阐述。

如果一个人非常善于写作，让人读来爱不释手，引起深深共鸣、同情，就有可能达到效果。

（1）准备材料。每个案件都不一样，冤案要找到冤的特色，具体的冤点。

（2）寄给谁？不要只寄给院长、检察长一个人。我们每个案子成百上千封寄，最多一个案子寄了几千封，能找到的法官、检察官都会给他们写信。

为什么寄信是有效的抗争、披露方式？如果一个案子真冤，办案人不想让别人知道，希望案件保密。我们恰恰相反，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办案机关以及他的上下级所有同事、领导都知道详细的冤案情况。

这样，办案人员糊弄审委会、院长糊弄审委会就会增加难度。谁说不会出现审委会研究时即将退休的一名副院长一拍桌子，说：「这是一起重大冤案，我不同意。」的情况呢？

4、学会与律师、记者配合。

很尴尬的现实是：越有名有实力的律师，越忙。但一个聪明的当事人，要学会与律师沟通，帮律师做工作。

譬如，把律师写的东西一封封寄给法院、检察院、政法委；譬如，不一定靠电话沟通，把整理的案件思路，自己取的证，直接发到律师的邮箱。当然，以上是举例，可以根据律师的具体情况来做。

具体案件中遇到的问题

【职务犯罪】

千万注意，刑讯逼供、虚假口供，一定要坚持调取同步录音录像。对此法律是有明确规定的。

很多案件中，被告人向我们泣诉如何被打，被刑讯，如果我们拿到相关录音录像，是不是就胜利了呢？

比如，有些笔录就只显示一页一句话，不超过10个字，讯问时间却有一晚上。这段时间有没有可能被刑讯？

【非法证据排除】

好多家属不懂，却很迷信这个东西。

非法证据排除这项立法初衷很好，但司法实践中已经成为非常坏的举措。好多当事人疑惑地问我们，这么明显的刑讯逼供、威逼利诱取得的证据，怎么没有作为非法证据排除呢？

这说明，你对法庭的公正性一直存在幻想。这想法当然没错，但你完全忽略了案外因素对法庭的影响。

排非本意是排除公检法的刑讯逼供，结果实践中演变成了排除辩护人提出的事实证据、线索，最后法院都决定「不成立」。所以，我建议不要对此抱太大希望。

【刑讯逼供、口供】

一般来讲，没有威逼利诱、刑讯逼供，就没有冤假错案。

为什么很多人在里面疯了一样绞尽脑汁编造自己犯罪的呢？他难道疯了吗？这常常是人性中的软肋让人抓住了。再残酷的刑讯逼供也能扛得住，但如拿家人抓老婆孩子胁迫，立即崩溃了。「舍得我死，保卫全家」，必要时完全可以承认月球上杀人，火星上受贿。

所以，对刑讯逼供的揭露，是同类案件中，除了披露同步录音录像，最有效的辩护、抗争方法。

怎么证实？通过同步录音录像，以及当事人的自述。

在看守所里，让当事人翔实地进行自述，最后整理成文字稿。有的人记忆非常好，有的人会讲出令人非常震惊的情节，如「被逼吃屎、学狗叫」、「被逼倒背唐诗」……

对于刑讯逼供得到的口供，无法抛开证据内容去谈，这种口供经常是大量抄袭，一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有次我把笔录放大到大号图纸上给他们看，对面的处长们也很难堪。

【二审不开庭】

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斗争问题，我自己也难以忍受。

很多家属问我，二审不开庭怎么办、冤案怎么办？我的建议就是，杜绝暴力，穷尽一切合法手段去呼吁公开案件，进行斗争。

【诉辩交易、协商刑期】

根据案件的特定阶段，根据具体事实而定。这比较微妙，需要较高的水平。

【改变心理状态】

不要整天苦大仇深的。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才能保持旺盛的斗争状态。

知道哪些人可以帮助自己，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也是申冤的首要问题。

【家属视野】

另外，大家应该把视野放得更宽广，了解该地、该省市，有哪些党代表、哪些人大代表、哪些老红军、作家、记者，向他们紧急反映情况，请求帮助。

事实上，很多案件就是这样反映到了中央，引起重视。

另外，根据案情，当地的具体情况，要非常重视与社会各界的联系。关注他人案件、相互帮助，知道谁是自己可以依赖的力量。

【具体案件】

郭碰珍的案件（福建陈惠良被打断腿，被打成黑社会），我们两年来一直在控告，在非常诚恳地伸冤。

当然很多案件，都正处于焦灼的状况。我们不必恐惧，声嘶力竭的都是纸老虎。大家都是在考验耐力，包括福建小郑的案子，不要放弃斗争。

整体策略与总结

整体策略是：

瞄准重点（证据）；公开案情。

比如写信，尽最大努力地公开！这并不是鼓励大家上访，我是从研究学习清末「杨乃武与小白菜」申诉历史，从中得到启发。哭死也没人理会。

那么，现代社会的冤案家属应该做些什么？最典型的例子还是吴华英、念建兰。

她们为了救她们的弟弟，8年、12年里，做了多少事情！有些冤案家属，发了个微博被单位领导找了就来找律师说不行了，那你还能做什么呢？

总结几点：

第一，选择律师很重要。

如果律师不善于，不敢于公开抗争，不敢得罪办案机关和人员，基本上冤案注定无法平反。

这个说法是有实践依据的：我们国家的刑事诉讼，只要一追诉，除了遇到极其顽强的抵抗，法院基本上会照猫画虎。

举一个例子。关于浙江的职务犯罪，媒体是这样报道的：

「规范办案有助于提升办案能力，办案效果。」浙江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陈春玉说，从2014年1月到今年2月底，浙江检察机关共立案查办贪污贿赂案件1556件1829人，其中厅级干部8人，县处级干部151人，没有发生一起因非法取证而被法院排除证据效力的事件，也没有出现一起办案事故，实现了办案数量、质量双丰收。

看到这个报道，冤案家属对自己的案子还会有幻想吗？会不会倒吸一口冷气？

第二，把自己演练成一位现代社会的老百姓。要对网络非常了解，人人都要成为网络达人。

第三，做公开的辩护。想尽一切方法公开自己的案子。

第四，最重要的工作：坚持同步录音录像，披露刑讯逼供。

第五，必须要承认，有很多冤案，是解决不了的，但一定要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要坚信方法比困难多，绝不放弃斗争。律师也愿意与这样的家属、被告人一起工作。

目前对纪委办案模式，没有太有效的方法，最好的方法还是披露、写信，向更高的机关进行控告。

很多案件，都正处于胶着状态。我们不必恐惧，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大家都是在考验耐力，永不放弃，要坚持追求真相，依法斗争。

胜利属于执着的斗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