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犯人赵风雨的狱中之死|深度报道
记者/李东 实习记者 张馨尹 王一凡
编辑/石爱华
赵风雨服刑的乌塔其监狱
犯人赵风雨在病监区被宣告死亡前一直伴有抽搐呕吐症状,护士曾两次建议狱警卸下裹在赵风雨身上的戒具,但均未得到及时处理。这件事成了赵风雨家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27岁的赵风雨因犯故意伤害罪,于2021年1月27日被牙克石市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年。同年5月25日,在体检结果显示“高血压、心电图异常”的情况下,他被牙克石市看守所收押,次日出现“意识模糊,口吐白沫”的症状。
2021年5月28日中午12点左右,他被送至乌塔其监狱服刑。随后不久被送往监狱医院治疗。在病监区治疗期间,他多次被戒具束缚,先后遭其他犯人殴打、被狱警扇耳光,最终于29日凌晨4点56分被宣布死亡。
司法鉴定意见显示,赵风雨生前在患有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基础上,因情绪激动、剧烈运动等综合作用下,引起心脏病急性发作导致猝死。
在事后的处理中,监狱方认为赵风雨“正常死亡”,对此,赵风雨的父母一直不能认同。在查看狱方提供的部分监控录像后,赵风雨死亡前的经历得以还原。家属们认为,看守所民警、监狱狱警对病患的冷漠耽误了赵风雨治病的最佳时机,应该对此承担责任。
赵风雨初中毕业后学了厨艺,成为自家小饭店的“大厨”
体检异常曾三次未收押
“如果赵风雨活着,他现在应该在自家饭店里忙活”。儿子2021年在狱中离世后,赵玉柱将饭店盘出,离开了牙克石。
赵玉柱本是吉林省白城市大安市人。上世纪90年代初,他来到内蒙古牙克石打工,并在1994年和妻子生下赵风雨。赵风雨初中毕业后学了厨师手艺,并从2014年开始跟家人一起经营饭店,担任“大厨”的他从此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赵风雨入狱,是因为2020年7月24日晚,他与朋友在一家酒馆喝酒过程中,与他人发生冲突,致对方轻伤二级。
在案材料显示,赵风雨因“患有严重疾病”,案发1个月后被取保侯审,之后一直未被收押。在案资料中记录了牙克石市看守所三次暂不收押赵风雨的通知书,并说明了他的病情。
第一次是在案件的侦查阶段。2020年8月27日,赵风雨被牙克石市红旗派出所办理拘留。牙克石市人民医院在做拘留前体检时发现,赵风雨心电图心房扑动。这天所做的三次血压检测中,高压均为190mmHg,低压则在140mmHg以上。在案资料显示,因看守所医务室不具有诊疗条件,医务室建议赵风雨进一步诊断治疗,看守所当天决定暂不收押赵风雨。
后两次“暂不收押”分别发生在案件宣判前和判决书生效之后。2021年1月15日和2月9日,牙克石市法院两次要将赵风雨送押,而这两次的体检情况显示,他出现了窦性心动过速等症状,高压均在180mmHg以上,低压也超过124mmHg,属于高血压3级(极高危)状态。牙克石市看守所医务室建议增强检查,进一步治疗。因此,看守所也决定暂不收押。
据赵风雨家人回忆,2020年前后,一米七高的赵风雨体重65公斤,体态微胖。他平日在饭店忙活,家人没有发现过身体异常,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高血压。在家人记忆中,赵风雨除了在2016年因急性肝损伤住院7天外,没有其他疾病。
虽然看守所三次决定暂不收押赵风雨,但他并没有因此躲过牢狱。
2021年5月25日,赵风雨接到通知来到牙克石市法院,之后,红旗派出所警察带他再次前往牙克石市人民医院体检。这次体检结果仍显示其存在“高血压,心电图异常”的情况。但这次,他被牙克石市看守所收押了。
被收押的第二天,赵风雨身体发生异常。
父亲赵玉柱等多名家属事后在看守所提供的监控录像中发现,26日上午11点10分,赵风雨在看守所卫生间里出现抽搐症状并晕倒,有两个警察和一个护工到场为赵风雨测量血压。在案资料显示,赵风雨那天的高压为156mmHg。检查结束后,警察和护工三人离开。下午5点晚饭时,赵风雨再次抽搐晕倒。
司法文书记载,赵风雨那天先后2次晕倒时,均出现意识模糊、口吐白沫的状况,持续数分钟后清醒。
看守所提供给家属的执法记录仪录像显示,当天晚上8点51分,赵风雨被警察带到牙克石市人民医院检查,医生称,赵风雨情况比较严重,人民医院没有办法救治,需到精神病院诊治。
赵风雨的姐姐称,当晚9点06分,赵风雨被警察带到呼伦贝尔市精神卫生中心。执法录像显示,值班医生对赵风雨检查后告知警察,“像是酒精戒断反应,需要治疗,两三天后就是最危险的时候”。之后,警察则打电话问另一名医生,说要开点安定的药,并称“对付两天(人)就送走了”。
2021年5月27日,呼伦贝尔市精神卫生中心对赵风雨的病情诊断为“焦虑障碍(未特定)”,并开出处方给到家属。赵风雨的父亲回忆,这天上午,他们按照处方买到药并送到看守所时,儿子已经出现“胡言乱语”的情况。
28日凌晨2点,赵风雨被押上去往乌塔其监狱的转运车,27个小时后他死在了病监区。
视频:赵风雨家属讲述犯人在监狱中的经历
押运过程被扇耳光
在案资料显示,2021年5月28日中午12点35分许,都尔本新入监队接收赵风雨。新入监队材料记载,入监后,赵风雨“情绪狂躁”,被两名留训犯人夹控。
牙克石市看守所距离乌塔其监狱约500公里的车程,运送车辆经过6个小时到达。赵风雨的“情绪狂躁”状态,让家属觉得,运送过程中可能发生了刺激他的事情。
家属曾向牙克石市公安局和乌塔其监提出申请,要求提供押运全程监控录像,但牙克石公安局回复说“没有”。
押送过程中是否有异常发生?北青深一度记者从一同被押运的三名罪犯(现已刑满释放)处了解到,赵风雨在押运途中遭到警察扇耳光。
据当年同车的犯人张白回忆,他与赵风雨在看守所时关押在同一监室。28日凌晨2点左右,约20名犯人被押上押运车。上车的时候,他与赵风雨有过交流,“他看上去状态挺好的,没啥事”。上了押运车,赵风雨就跟旁边的人一直断断续续说,“我要回家,我要给我妈打电话,给我媳妇打个电话”之类的话。
张白回忆,负责押运的看守所警察制止了赵风雨,让他”老实待着“,但赵风雨时不时地想要站起来,或是小声说话,一会儿叫大哥,一会儿叫大叔。“正常的犯人谁敢这样?”张白认为,赵风雨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
据记者了解,赵风雨离过一次婚。被收押前,他当时的女友已经怀孕,两家人正在为婚礼做准备。
同被押运的罪犯赵清坐在赵风雨的左后方座位。他记得,赵风雨停了一会儿还是说“要打车回家“”要打电话”,显得“神神叨叨”的。警察拿来两个小药片给赵风雨吃了下去,不知道是什么药片。
差不多三四个小时后,赵风雨又吵着要打电话、回家。一个警察抱怨“怎么吃了药还这样”,说着凑到赵风雨跟前,扇了赵风雨两耳光,捶了赵风雨胸口几下。
同在车上的另一名犯人王涛也记得赵风雨被扇耳光这一幕,动手的是个40岁左右的看守所警察。因为那天车上有20余名犯人,押运路上只有赵风雨一人断断续续在吵闹,所以印象较深。
张白、王涛均称,他们看到车上装有监控设备,但不知道是否工作着。记者向牙克石市公安局核实三人所述的转运途中相关情况,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家属在监狱提供的监控视频中看到,2021年5月28日下午1点左右,犯人们在排队领取生活用品时,赵风雨掰着自己的嘴让管教看。这段视频音频缺失,听不到说话内容,“感觉是想表达嘴里不舒服”,家属称。紧接着,一个穿“黄马甲”的犯人冲过来,扇了赵风雨两耳光,警告说“消停点儿待着”。
乌塔其监狱在书面文件上回应称,赵风雨不服从指挥乱动、用手掰自己牙齿,为制止这些行为,监区犯人曾扇打赵风雨面部。
5月28日下午1点55分到2点45分,赵风雨被“黄马甲”带到了3号监室。期间,他一会儿要电话,一会儿说回家,被同监室多名犯人叫作“小神经病”,遭“黄马甲”多次连续扇耳光,监控录像里能听到扇耳光的声音。赵风雨全程护着头,发出“啊……啊……”的喊叫声。
乌塔其监狱事后回复家属称,有5名犯人对赵风雨有打骂行为,已对5人进行狱政警告并扣罚300分。
新入监队出据的书面材料显示,下午4点,都尔本新入监队接到内蒙古监狱管理局第二医院打来的电话,称赵风雨因患心脏病、肝病需要住院治疗。4点15分,赵风雨被带离监室,入监队给他办理住院手续。
赵风雨的死因鉴定书
“治疗”期间被犯人打骂
内蒙古监狱管理局第二医院病志记载,2021年5月28日下午4点57分,医院初步诊断认为赵风雨肝损伤、酒精戒断综合征(待查)、胆囊多发结石。医院以“体检肝功能异常”收治赵风雨时,他已经“胡言乱语、答非所问,横冲直撞、行动不受控制,无法询问真实病情”。
赵风雨家属在监狱民警的监督下反复观看了监控录像,家属称,进入监狱的整个过程中,赵风雨没有过横冲直撞的行为,他们对看到的监控情况做了详细记录。
多名家属称,在监控录像中能看到,5月28日下午5点22分到5点32分,医院第三病监室的一名犯人踢了赵风雨一脚,另外三名犯人掐赵风雨的肚子,用腿顶赵风雨肚子。赵风雨满头汗,表情痛苦。5点33分,赵风雨被带到第四病监室。
赵风雨的表哥说,进入第四病监室的6分钟内,一个犯人,一会儿让他在这里,一会儿让他上那里。赵风雨拿着洗漱用品出去又进来,点头哈腰并断断续续地说:“哥,我错了,我刚来,我不懂”。
他并没有因认错而被放过。下午5点41分,一个犯人扇了赵风雨一耳光,另外两个犯人掐他脖子、捂他嘴,将他按在床板上。5点48分,一名狱警出现在第四病监室门口,跟打人的犯人说了几句话随后离开,监控里听不清楚说话内容。家属们确认,这次被打前,赵风雨只是嘀咕着想要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其他行为。
下午6点到6点09分,另一名狱警拿来了束缚带,指挥其他多名犯人按住赵风雨,将赵风雨捆在床板上。过程中,赵风雨一直在挣扎,犯人动手打他。
对于监控录像中的情况,监狱在后来的情况调查文件中称,3名罪犯对赵风雨有打骂行为,已将打人者进行狱政处罚。
赵风雨的姐姐告诉北青深一度,乌塔其监狱并没有让他们查看完整的监控录像,在已看到的监控录像中,赵风雨进入病监区的1个小时里,没有医生给赵风雨诊治。内蒙古监狱管理局第二医院的病程中,第一条有关赵风雨的治疗信息也出现在晚上7点后。
6点10分,医院的护士第一次出现在第四病监室,看了一眼赵风雨就离开了。这是医务人员第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此后的40分钟里,赵风雨仍在挣扎,有三名犯人再次动手扇赵风雨耳光、掐他脖子,加捆一条束缚带。赵风雨身上出现淤青,狱警来拍照后离开。
6点50分,赵风雨开始抽搐,“像触电一样”。护士来量了血压后离开,三名犯人再次按住赵风雨。6点56分,监控里传出赵雨的求饶声“我受不了了,你们别再整我了,放了我”。没人回应他。
7点,经狱警允许,犯人将赵风雨解绑,让他上厕所。赵雨风下床时瘫倒在地上。方便完,刚一起身,七八个犯人冲进厕所将他抬起来往外走,要重新捆上。过程中,厕所玻璃碎了。监狱调查后称赵风雨踢碎了玻璃。
监狱医院的病程记录显示,7点07分,赵风雨“横冲直撞行动不受控制,监区干警及护理人员多人都无法控制,“无法正常查体治疗,也有袭击医务人员及周边患者风险”,并通知监区适当处置。
牙克石公安局
未被及时卸下的戒具
赵风雨的表弟向北青深一度表示,2021年5月28日晚上“赵风雨给人磕头作揖、跪地求饶,也没能免于挨揍”。
赵风雨表弟称,晚上7点52分到8点04分,赵风雨向监室门外的狱警跪下说“求求你了,饶了我”。话刚说完,他就被其他犯人拖向床。在床边,他再次跪下求饶,还是被捆在床板上。
多位观看视频的家属都证实看到了这一幕,赵风雨的父亲当时哭出了声。
晚上8点09分,赵风雨再次求饶,说“我是真受不了了……”监室门外的狱警走到床边,直接打了赵风雨两耳光,赵风雨在挣扎中被捆在床板上。
乌塔其监狱承认,8点09分时,一位狱警用手背连续扫打了赵风雨右脸颊两下,称此举目的是阻止和提醒赵风雨的不服从管理、胡言乱语等过激行为,唤醒赵风雨意识。
晚上8点28分到9点42分,赵风雨开始抽搐,其他犯人将束缚带勒紧。后加绑一条束缚毯,赵风雨只有头和脚露在外面。期间,狱警曾指挥犯人绑紧点。家属说,从视频中看到赵风雨身体仍在动,“看不出是抽搐还是挣扎”,他张开嘴要吐东西,被戴上口罩。
晚11点04分到11点15分,赵风雨头上冒出汗,开始大口喘气,不再挣扎(抽搐)。有犯人给他摘下口罩,按响紧急情况警报后,一名医生和一名警察进来,给赵风雨量了血压后离开。
乌塔其监狱监控视频内容证实,医护人员在11点15分告知狱警,约束措施已经没有意义,让解除约束,但狱警未作处置。
29日凌晨0点10分到1点14分,赵风雨再次抽搐,护士来给他输液、加药、供上氧气。监控视频显示,这个过程中,0点20分,医护人员再次让狱警解除约束,但狱警仍未作处置。
凌晨1点30分到2点,一名医生进来给赵风雨把脉。医生发现,赵风雨已经无法沟通,大小便解决在了裤子里,护工解开束缚带、束缚毯,给赵风雨穿上尿不湿。医院的病程里也记录了这一时段的相关情况。
监控显示,2021年5月29日2点19分到3点,赵风雨持续抽搐,被其他犯人按住四肢,医生重新给他输液、打针。3点55分,输液管里的药不再下滴。病程记录显示,已报病危。
医生做了近半小时心肺复苏按压,赵风雨仍然没有动静。病程记录记载,4点22分,赵风雨突发心脏骤停,心音听不清,4点56分,临床死亡。
此时距他入狱不足17个小时。
赵风雨去世后,父母举家搬离了内蒙古牙克石,当年经营的小饭店(左一)如今转让给了别人
监狱对赵风雨猝死负有责任
2021年7月20日,齐齐哈尔和平医院司法鉴定中心出具《司法鉴定意见书》,意见书显示,鉴定中心通过尸体检验、解剖检验、组织病理学检验,认为赵风雨生前患有陈旧性心肌梗死,主动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等。鉴定意见为:赵风雨生前在患有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基础上,因情绪激动、剧烈运动等综合作用下,引起心脏病急性发作导致猝死。
赵风雨的父母对这个结论不满,表示赵风雨没有心脏病。赵风雨在案的病情材料显示,他曾在2013年和2016年有过两次住院经历,但两次病历中均未提及他患过心脏病。赵风雨的父母申请对儿子的死因重新鉴定,未获支持。
对于赵风雨狱中死亡一事,2021年10月8日,内蒙古自治区乌塔其监狱依据《司法鉴定意见书》鉴定意见,认为罪犯赵风雨系心脏疾病急性发作导致猝死,不符合赔偿法相关规定,作出了不予赔偿决定。这个决定获内蒙古自治区监狱管理局支持。两单位均认为赵风雨系“正常死亡”。
赵玉柱夫妇咨询律师后称,他们除了对死因鉴定不服外,认为不赔偿决定中,人为忽视了“因情绪激动、剧烈运动等综合作用”这个导致死亡的诱因。因此,他们向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申请赔偿。
内蒙古高院赔偿委员会于2022年5月31日作出赔偿决定,认为乌塔其监狱针对狱警及服刑罪犯粗暴的监管行为未采取正确管理教育方式,怠于履行监管职责,与赵风雨损害后果有一定关联,决定由乌塔其监狱支付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精神损害抚慰金39万余元。
赵玉柱夫妇仍不服,向最高院申请赔偿。
赵玉柱夫妇解释不服的原因说,2021年5月25日,赵风雨体检“高血压、心电图异常”的情况下,牙克石市看守所将他收押,已经违法。次日晚,医生明确告诉看守所警察“两三天后最严重”,警察却说“对付两天就送走了”。执法警察的冷漠耽误了治病最佳时机,牙克石市公安局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针对此事,记者联系了牙克石市公安局政治处,对方表示,因事情在诉讼阶段,暂时不方便接受采访。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张白、王涛、赵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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