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辉

认识老陈是他几次敲我家门,递过大包小包的水果蔬菜,说是黄大姐(我老伴)买的东西。我家住六楼没有安装电梯,我和老伴上楼腿酸气喘算是居家生活的一件难事。起初老陈的帮忙令我惑然,问老伴怎么回事?老伴回答说只因一件小事老陈和他老婆心生好感总是乐意帮忙。

我家楼下的园区公共小花园是附近居民的休憩地,平时聚集在这里的退休老人女多男少,老陈是为数不多的老头之一。小花园近处的公路边设置了七八个垃圾桶是二三百户人家的垃圾投放点,老陈两口子是捡垃圾卖钱的人家之一。因为老陈腿脚快,翻弄垃圾总是跑在前头,为此守望在垃圾桶周边的老太婆有怨气感觉很吃亏。一天老陈捡垃圾心情不爽,进入小花园当口便大声武气地说"你看,你看……像不像一群叫花子,排排坐,吃果果"!话一出口引来众怒,平时就有怨气的几个垃圾婆群起攻之張口大骂"我们是叫花子!你和你老婆又是啥子,两口子有退休金还与我们抢垃圾,你龟儿子才是穷疯了"。老陈开口回骂,看见我老伴和几位无关垃圾的老太婆在场突然闭了嘴,呆站在人群中。我家老伴在退休人群中有不错的人缘,看老陈可怜兮兮的样子尽量打圆场劝解众人平息事态。老陈的婆娘向众人道歉说自家的男人就是个疯子。自那之后老陈两口子对我家老伴心存好感,见忙帮忙反倒令我家老伴不好意思起来。

老陈再敲我家门,看他刚爬完六楼气喘吁吁的样子,我总是让他进屋坐坐。老陈脱去灰不溜秋的鞋子却不愿换上我家的拖鞋,光着脚进屋说是很快要走的不要脏了鞋。我递上一支烟,老陈双手接过摸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嘴上的香烟。

老陈瘦高个子,双手青筋鼓胀一看就是干过重活苦活的人。操重庆口音三句话不离"老子、龟儿子",透出重庆人的直率秉性。时不时冒出几句傻里傻气的话令人揍腹。老陈的父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大飢荒餓死了,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农村种地为生日子十分艰难。直到一九六五年国家修建成昆铁路老陈应招为民工,后转职铁道兵战士。铁道兵转业分配到工厂当了一名工人,一干就是几十年,六十岁退休。

老陈说起铁道兵的经历眉飞色舞:当兵吃饭不要钱,天天有肉,饅头干飯随便吃,两年就長高到一米七,比猪都長得快;当兵每月还有15元钱津贴,买上生活用品几包烟剩下五元钱寄给我妈。农村人五元钱的收入有很大的用处,乡邻们羡慕我妈生了个当兵还能挣钱的儿子。

老陈说起退休金待遇忿忿不平。转业到地方一开始分配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工厂,工资奖金比分配到大厂矿的战友少了一大截。又因为小厂倒闭几经换厂,单位少缴和漏缴养老金账户,退休金比大厂的战友们少了许多。老陈婆娘遭遇相同,两口子退休金加起来不足5000元钱。说罢,老陈又高兴地把话说转来:人各有命天注定,自己如果不分配到小厂就遇不到我家婆娘成为双职工,老婆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给我生了两个孙子,全家人都有了城市户口成了城里人。分配到大厂的战友很难找到同厂的女工,多数人都回农村老家找婆娘,探亲回家搞出儿女两三个,挣到手里的钱寄回家养儿养女养老婆,不比老子福裕。更有哈包(傻子)战友把長大的农村孩子顶替到工厂当工人,自己回家种地没有多少人活过六十岁。老子多活了十多年,挣钱不比他们少。

老陈从上世纪一个吃不飽飯的孩子到如今衣食无忧,感受幸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老陈没想过,从来不提及两口子退休后捡垃圾卖钱。我心酸楚递过一支烟,老陈笑容满面地开门离去。

我问老伴,陈家两口子捡废品一天能挣几个钱?老伴说运气好时一天能挣一二十元钱,运气不好只挣七八元。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元钱,加上两口子退休金不足6000元钱。

说起老陈家的事,我老伴唉声叹气。老陈婆娘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读书不得行,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老陈花大钱托关系走后门把儿子送进了工厂当工人,两口子花掉半生积蓄给儿子买了房子结完婚,五年后儿子儿媳离婚了,甩下一个儿子由爷爷奶奶照顾。二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参加工作結婚生子日子还过得去,时不时给老妈手上塞几張票子。目前老陈两口子的心愿是再給大儿成个家,攒钱买个私家车,说是当下男人没辆车婆娘不进门。我问老伴别人家的亊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老伴说,老陈婆娘是个苦命人,跟我说起家事两眼泪汪汪,可怜啊。从此我家老伴收集家里的废旧品,甚至两个孙子的纸片习字本也不放过,堆积在楼顶花园角落里,十天半月告诉老陈上楼取物,心想的是回报老陈两口子的帮忙。

十几天来没有看见老陈上楼,老伴告诉我陈老头生病住进了医院。医院一通检查说是鼻腔長了一个瘤,如果确诊是鼻癌手术切除需要费用三万元。住院十几天老陈吵着要出院,朝老婆吼道"老子七十多岁了还能活多久,鼻子有点堵张开嘴巴吸口气也能活,花那个钱受那个罪不值得"。婆娘拗不过老陈,在医院缴上一万多元钱出院了。

事过几天,老陈婆娘上楼到我家说老陈75岁的生日,请我家和几个邻居到农家乐吃饭。大概是老陈生病往院期间几家人送了红包,要回礼还人情。老陈的大儿子在农家乐摆了两桌酒席,请来不到二十人。老陈在酒桌上十分高兴,抽烟又喝酒甚至拿自己婆娘开涮,举着酒杯说"老婆比我小八岁,大家说!我死了老婆还嫁不嫁得脱?请大家帮忙介绍一个,谢谢哈"!老陈婆娘也能喝酒,高声回应说"老娘嫁给你日子没好过,老陈你龟儿子不死,老娘也嫁得脱"。贫贱夫妻从一而终认就的人生其实很洒脱。

以后两个多月日子里,老陈两口子照常捡垃圾,楼下小花园传来老陈重庆大嗓门的声音,说些疯话傻话引来众人高声大笑。我有时在六楼也听上一耳朵,感觉老陈当过工人当过兵有见识,是个不错的人。

一天老伴告诉我,老陈生病又往进了医院,医生诊断是肺癌晚期怕是活不成了。老陈婆娘唤回外地工作的儿子,母子三人商量要不要告诉老陈实情。二儿子有些医学常识,告诉母亲说爸爸肺癌晚期是活不下去了,后期身体会很痛就让爸爸在医院得到些临终关怀吧,母子三人决意不告诉老陈实情。外地工作的儿子工作很忙,临走时在父亲的病床边拿出两万元钱告诉父亲病无大碍,过些时候会好起来,想吃什么告诉妈,过些日子我再回来。老陈安慰儿子说不要影响工作,回去吧,我会没事的。老陈的婆娘说完这些话已是泪流满面。住院没几天老陈对病床边的妻子说"别瞒了,我心里有数,人总是一个死。住院花钱不值得”。陈老头要出院医生也同情,关照老陈疼痛时可来医院门诊。

说来也怪老陈肺癌晚期身体并无多大的痛苦,只是吐了几口血,吃不下饭身体一天天消瘦,眼窝深陷面色无光。老陈一辈子没有喝过牛奶,一喝就吐。婆娘花150元钱买来一只大龙虾,老陈吃下一支腿,一天两餐稀饭就咸菜吊着命。小花园无人时老陈两口子孤坐在木椅上,老陈呆滞的目光望着路边的树木像一座泥塑的雕像。将死之人也哀,每遇老陈在小花园我也陪他坐坐。宽心的话不必说,老陈是个明白人。只摆谈些修建成昆铁路线的旧闻轶事,明知故问一些打风镐的技术问题。老陈说话已经不清楚了,抬手示意我忙去吧。老陈出院不足两个月的一天晚上猛吐几口鲜血,大口喘气,叫来120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不必抢救了。老陈于第二天凌晨四点多钟逝世,直接停进了医院的冷冻房。

老陈家楼栋外的公路边搭起了灵堂,外地工作的儿子带着一家三口回来了,全家七口人在老陈的灵堂团聚。老陈婆娘没有哭嚎,一家人和参加悼念的人显得十分安详,人们觉得老陈且老,死于不治之症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和老伴在老陈的遗像前燃上一注香,抬头看老陈似乎也是安详的样子。今年国家禁止燃放爆竹烟花,平民的死亡静悄悄。

回到家里我盯着玻璃杯中的茶叶沉浮许久。亲眼目睹一个人的逝去,我心潮涌动想写下些什么。我亦老,知悉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乡、职场中人共有二十多人逝世,其中百分之六十的人死于癌症。2022年更是一个不好的年,仅仅大半年就得知五人逝去不由悲从心升。当下中国一亿七千万独生子女上有老下有小的供养窘状显現,两亿多六十岁以上老人的养老问题屡见网络、報端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及待解决的社会问题。一国原子弹可造,航母可建,民生应该是首要。继往开来实现中国第二个百年大计,民富国强人民生活幸福路遥道远。

2022年11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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