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柴静

“他受了那么多苦,身上没有一点可怕的东西。被人夸了这么多,身上也没一点虚浮的东西。”

01

“不吃一个串串吗?美女,吃一个串串吗!”他伸着脖子喊。

美女看都不看他,直接走过去了。

这个烤羊肉串的新疆小贩回头对镜头说:“她为什么不甩我?”

我原来只知道这个人卖了三十万羊肉串资助贫困学生,看到这段决定采访他。

阿里木快四十的时候都没娶上老婆,去年总算结了婚,姑娘比他小十二岁,长得漂亮,又是个大学生,跟着他烤羊肉串。他爱跟媳妇开玩笑,我问他总算有个老婆了什么感觉,他盯着老婆看,嘿嘿笑,想开开玩笑又不敢,不敢又实在憋不住:“这样的老婆……再有一个也可以呀。”

老婆似笑非笑,又不好意思恼。

他勾着头,眼睛直瞄着老婆的脸色,一边吹,说自己当时结婚好多姑娘都愿意跟自己,相亲从吐鲁番到伊犁。

吹得吹得就没边了:“我跟她结婚也是必须的啦,不结万一没人要她啦。”

老婆脸一黑,站起来走了,进了里屋。

我笑:“话说大发了吧?”

他臊眉搭眼:“没事,没事,小女孩。”

进屋子哄去了,直接被轰出来了,灰头土脸:“她说,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吗?”

没过两秒钟,又沉不住气了,进屋把老婆拽出来了,刚吃完手抓饭的大油手,摸人家头发,摸脸,嘿嘿乐,也不会说好听的,就把姑娘的卷毛傻乎乎地往耳朵后边掖,小卷掉下来,又掖,掉下来,又掖。

老婆扑哧乐了。拿个打火机,吓唬他,要烧他胡子。

我也乐了:“你就吹吧,古丽说你第一次见面就拉人家手,被人家甩开了。”

后来这句都没法剪进片子里,因为编导笑场太厉害了。

02

他给我递一串:“你也吃一串。”

我嚼,贵州这肉硬,不如北京的好吃,他往里打好多鸡蛋,让肉软点。我以为他烤肉串的这么多年,自己早不愿意吃了,他叨着一串吃得香着呢:“小时候我爸爸每次带一个孩子去进城吃羊肉串,我吃不上,就哭。”

他们乡里一共只有七个人念过初中,他上到高二,当兵去了,回来进了供销社,乡亲们都来赊东西,他脸软,不好意思说不,东赊西赊,三年后,上级来查帐,他去收钱,硬不起心,收不上来。工作也丢了。

哥哥赌博,把家里房子都输没了,家里天天没个安宁,他想着得让他们活好点儿,背个烤炉子,拿了五百块,出来了。

到了西安,刚支起炉子,卖得还不错,来了二十几个同乡,说,你得给我们干。他不,被打了一顿,挺狠的,他没敢回旅馆拿行李就背着炉子走了,身上只一块钱,买张站台票,上了火车,车不知道往哪儿开,开到实在饿得不行了,下了车,是郑州。

沿着铁路线走了出去,到市里,他进了一个餐馆。给他们烤串打工,别的伙计每天黑老板三十块钱,他不忍心,都交给老板。那些伙计大部分是老板亲戚,也不好赶走,老板教育大家。伙计们逼他也要黑这点钱,他不同意:“老板对我好,知道我不吃辣的,给我炒西红柿。”又被打了一顿。

他身上只有一块钱,没有领工资,也没跟老板说,走了。

“为什么不领你该领的钱?”

“我对不起他。”他说,“也不解释了”。

走到了北海,一个盗窃的团伙逼他给放风,他不愿意,头朝下被吊在风扇上,说你干不干,他说不干,对方按一下按钮,他觉得心里头五脏六腑都快绞出来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脚已经绞折了。隔了十几年,我今天摸的时候,脚背上的骨头还凸着一块,他站久了疼。

之所以要到贵州毕节,他就想找一个最穷,没人找他麻烦的地方,活着安生点就成。

到了这儿,身上十块钱,赊了十块钱的肉,烤了卖得挺好,卖到十四块钱。城管来了,带回去,罚钱,罚了十块钱,说走吧。

他说这些也不悲情,也不觉得苦,苦他吃得太多了。我还怕他那时候住在煤棚里,晚上睡不着,心里孤单。他说从没觉得孤单过,因为天天晚前都想着怎么活下去,不知道什么是孤单。

03

他带我去小凉粉铺里吃,这些年他天天就是馒头和凉粉,舍不得去吃清真馆子,时间长了,辣的也能吃了。

老板娘挽着包进来了,他搭讪:“你越来越年轻了。”

“小鬼。”头发油光水滑的老板娘绷不住笑。

坐下跟我说他:“抠死了,洗衣粉,热水,都从我这儿借,一件衣服穿一辈子,这么多年也没请我们吃过一次饭,小鬼。”

他低着头,嘿嘿讪笑:“谢谢你。”

他自己这么多年就放开吃过一次,24块钱的自助餐,他进去吃了一顿,第二次去,别人站在门口堵着他,不让进了。

老板娘叹口气,放低点声音跟我说:“也可怜,被城管追得鸡飞狗跳。”

04

卖一串肉挣不到三毛钱,一开始他全攒着,给家里寄回去,盖房子,让他们过得好点,每次寄完钱只给自己留十块。他住的房子,连个窗子都没有,太阳永远进不来,连个闹钟也舍不得买,让邻居叫他起床。

家里有了钱,但没人快活,为争这点钱,闹得更厉害。

他想着,都有了钱就好了,把哥哥们都带出来了,他出生意的本钱。

到了毕节,他们联合起来要赶他走,他躲起来。过一阵子,哥哥们自己内部打起来了,都跑了,他才敢出来露头。

我有点意外。

他把筷子搁在碗上,停了一下,才说:“底层的残酷,你不了解。”

他躺在小黑屋里,伤透了心,想这些年的事,他说想了八个月:“我每天回家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以前去那些地方,我们一个民族的人对我不好。我到这里来了,别人没欺负我,自己的亲人这样欺负我,是不是我的家人是最坏的?我们的维吾尔族都是最坏的?我是这样说。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别的民族是怎么生活?别的民族,我也看看其他的民族,别的民族也是一样。”

“你看到什么了?”

“比如说当时我们摆摊的时候,看到有很多做小本生意的个别的人,一旦要是同行的话,必须要吵闹。”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教育的问题。他从小到大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好,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钱的话,我把所有的钱一定要用在教育上。”

他就这么开始捐的钱。他帮的人都是孩子。那些因为穷差点没了未来的孩子。卖的三十多万羊肉串,挣的十万块,帮了160个贵州的孩子。

结了婚我以为他会攒钱给将来的孩子,他说再拼命干十年,挣一百万,建个农村留守儿童的学校。

“大街上老看见不上学的孩子,一群人跟着打架生事,他们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是正当的人。他们这些农村的留守儿童,为他们做个事情,也许会改变他们的一生,这个跟救一条人命一样。”

他说盖完学校,他交给放心的人,就走了。

“去云南,一个小村子,我看好了,放点牛,放点羊。”

我说,古丽愿意去么?

阿里木说:“在新疆,很多女人缠着我,她不高兴。在这里,每个人都说,阿里木,你的老婆漂亮,我不高兴。我俩都愿意走,哈哈。”他挤眉弄眼,“你不信问她,古丽,明天去云南好不好?”

古丽脆快地说:“好”。

我们都乐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钱捐回家乡,他说都是一样的,“有人说你这是不是为了民族团结,我说我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这么说民族反而有了距离。我就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公民,干我能干的。”

“一般人是有钱了,富裕了之后,来帮助没钱的人,你自己那时候也还是个穷人。”

“这个不是这样,他不是说没钱,他没这份心,我要干这个事情,一件一件会做起。”

“那会有人说,你要帮助人帮不过来,会有太多的人。”

“对。我帮不过来,但是通过我的行为,会有一些人良心会发现,我相信这一点。”

“可能有的人说,一个卖羊肉串的小贩,又能帮助多少人呢,反而把自己的生活都已经牺牲了,你怎么看这些事情?”

“我不觉得我牺牲什么,我觉得很快乐”。

05

他帮的孩子周勇,当年如果不是他,已经无钱医治,没有希望了,现在是个高三学生。孩子来看他,拍他肚子:“叔叔你胖了好多。”

“结了婚胖了十六公斤。”他很满意地摸一摸。一边做手抓饭给我们吃,葡萄干甜死了。

别人到北京领奖,都听安排,就他非带着老婆,不让带就不去。

老婆到了北京,住在别的地方,他急得,怕她一个人不安全,差点就不录相了。在那儿吃的好住的好,他说赶紧回来吧,闻着家里羊肉味儿,劳动完了饿了再吃,才最香。

我最喜欢站得远点看他烤肉,烟熏火燎的,小口哨吹得快飞起来了,老婆一会儿给拿着矿泉水往嘴里喂点水,他说:“我最开心的就是烤羊肉串。”

“是这个烤的过程,还是这个音乐,还是人来人往?”

“是烤的过程。”

“不就是翻来复去么?”

“嘿。”他说,“说不清,反正很开心,职业病。”

有个小娃娃,大眼睛,跟妈来买五串羊肉串,也不吃,让妈给吃完,再买五串,痴痴地看着他快跳起舞的样子。她妈说,“每天非来这儿不可,只在这儿买。”

我说,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小女孩看他冲自己眨眼睛,羞涩地咧嘴笑,说:“我喜欢他。”

哎,是,他就是那种不管哪个年代,小孩子都会喜欢的大人,是那种在童话里、歌谣里、彩色的画画里会出现的络腮胡子的绵善的大家伙,他长得简直就可以直接贴在给娃娃们的书上。对这样的人来说,与其说道德,不如说纯真的人性。

他受了那么多苦,身上没有一点可怕的东西。被人夸了这么多,身上也没一点虚浮的东西。

还是娃娃们最了解他,周勇写过一句话:“长大了,我也要像他一样,做世间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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