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在深圳市龙岗区布吉街道金排社区的一处出租屋内，刘汉廷正忙着收拾家里的物品，打算搬离已经居住10年的老地方。

刘汉廷不得不离开。

50岁的刘汉廷是广东省揭阳市惠来县人，25岁的时候他到深圳打拼，卖过鞋、做过电工，后结识妻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一家四口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直到2012年12月8日，一桩“身份证冒用案”让这个普通家庭掀起巨大波澜，也让每个家庭成员的人生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

过去10年间，刘汉廷莫名“负债”约8000万元，“债权人”疯狂的电话、短信“轰炸”，以及社会人士的上门催收让全家身心俱疲，也让房东不堪其扰。

南方农村报记者从警方获悉，该案的冒名者已于今年3月落网，目前案件正在审理。

刘汉廷告诉记者，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件事早点结束，还自己一个真相，还家庭一个平静”。为此，他已申诉了整整10年。

01

“空降”的八千万债务

时隔多年，刘汉廷对2011年2月这个时间节点仍然记忆深刻。深圳市罗湖区某派出所在一次例行检查中发现，刘汉廷手上身份证的头像与深圳公安系统联网的头像不一样，“当时深圳民警就怀疑我的身份是假冒的，但我还以为是个简单的错误”。

2012年8月，金排社区工作人员上门登记户口，经过电脑系统核对，工作人员说刘汉廷为重婚且超生，家里6口人，刘汉廷当时也并没有在意。

育龄信息卡中刘汉廷多出一个老婆两个儿子

同年12月8日，刘汉廷接到第一个催收电话，自称民生银行员工的来电者告诉刘汉廷，他欠了37万元，并说出其身份证的详细信息。放下电话后，刘汉廷马上跑去银行核对，发现银行系统内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后来他才得知，这个冒用自己身份的男人是刘沛威。

根据银行系统内查询到的信息，借款的“刘汉廷”，除了身份证还有一整套完整的户籍信息，包括一名叫“董林丽”的妻子，以及两个儿子，分别叫刘煜、刘烨，其下还拥有房产。

2015年，刘汉廷存给女儿们的9000多元学费被银行冻结，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他到银行查询个人征信报告发现，自己已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那时的他已经是深圳各级法院30多次开庭审理的民事经济纠纷中缺席的被告。因为法院的传票没有寄送到他的常住地址，在刘汉廷未到场的情况下，他已经败诉了很多次。

根据靖海边防派出所出具的情况说明，“董林丽”也是一个虚假身份。

刘汉廷以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在网上搜索，能直接关联出一些法院的判决。等到2016年，他到深圳人民法院打印出相关的卷宗，累计起来的欠款约8000万元。在刘汉廷的代理律师苏玉宏整理的文档中，除了20条征信记录，涉及冒名的“刘汉廷”以及董林丽的案件有42起，相关工商信息4条，房产土地信息5条。

记者调查发现，从2009年开始，刘沛威以刘汉廷的身份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买了房，还进行了大量民间借贷，又在深圳各大银行开办了高额信用卡进行套现。2012年底，刘沛威消失，债务压到了刘汉廷头上。

02

疯狂的催收

频繁的催债骚扰使刘汉廷经常失眠，有时候一个晚上睡一两个小时，他经常半夜起来坐在凳子上发呆。

最早的上门催收发生在2013年初。妻子蔡晓霞回忆，10多个臂膀刺有纹身的催债人员找上门来，对方称刘汉廷欠他们200万元的民间贷款，手上拿着催收单、刘沛威的图片，还有当时借款的凭证。蔡晓霞报警后，对方在得知刘汉廷真实情况后就离开了。

催收公司出具的催收通知函

2013年11月11日，一家名为永旺咨询服务（深圳）有限公司的催收公司工作人员假称“送快递”，找到刘汉廷所在的装修施工现场，这家催收公司的委托方为深圳安信小额贷款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安信小贷”），催收人员告诉刘汉廷欠款金额为115000元。

刘汉廷告诉记者，自己所在的装修圈子很小，他欠下8000万元巨款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少业主不敢继续雇用他干活。刘汉廷本想重新振作，注册一家小商贸公司卖茶叶，却发现因为刘沛威曾经冒充刘汉廷担任法人代表的公司中有税务异常情况，营业执照也办不下来。

刘汉廷失业以后，家庭收入全靠妻子做小生意支撑。双胞胎女儿也因不堪老师、同学的议论，初三以后就辍学了。刘汉廷说，这十年对他全家而言，就像一场噩梦。

刘汉廷告诉南方农村报记者，他在深圳的多家银行几乎都有负债，都向他上门催款，还有民间借贷的社会人员。“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我反复和他们说，到法院起诉我，但不起任何作用。”

“现在一家人心绪不宁。”蔡晓霞告诉记者，每次电话一响，就以为是催账的来了，“陌生电话一般不敢怎么接”，外出时也老是回头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接受记者采访前夕，刘汉廷仍陆续收到了多次催收电话。他播放了一段和安信小贷委托的催收员的通话录音，在他多次解释自己身份被冒用后，对方态度依然强硬，“你老婆蔡女士电话我知道，我可以去找她，我告诉你老婆，你老公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打电话给你的小孩，你的小孩在哪里我也知道。”

在惠来县老家，老赖的名头一旦扣上，相当于“判了刑”。“大家逐渐觉得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不然这么多年没有结果。”蔡晓霞无奈地告诉记者，父母几乎和自己断绝了关系，以为自己当第三者破坏别人的家庭。几乎所有人都追着她问：“你老公欠下的钱还完了吗？”

03

被签发的假身份证

找人代办女儿户口，这是刘汉廷所能想到的信息泄露的源头。

2003年1月16日，刘汉廷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出生，不过一直没有办理户口。等到2009年两个女儿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户口的问题便凸显出来了。

刘汉廷的老家在惠来县靖海镇城东社区。他告诉记者，按照流程，办理户口需要到户籍所在地派出所采集家庭基本信息，报惠来县公安局审核。但因为时间比较紧，他想着通过特殊渠道快速解决女儿的户口问题。彼时，他还是深圳华佳窗帘布艺广场的一名电工，听说老板的亲戚在惠来县公安局负责户籍业务，准备委托其办理女儿的户口。

2009年3月18日，刘汉廷夫妇前往惠来县公安局户政部门负责人家里，将夫妻双方户口本原件、小孩出生证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结婚证复印件一并交给对方，委托对方代办女儿户口。同年7月，刘汉廷经老板之手拿到女儿的户口，两个月后，两个小孩顺利上学。那时他“挺感激人家的”。

但令刘汉廷想不明白的是，只有公安机关才能改动他的身份证系统，别人究竟是如何将真的抹掉而换上假冒者头像的呢？

记者调查发现，刘沛威冒用“刘汉廷”之名办理的假身份证，签发于2009年5月10日，这与刘汉廷委托别人办理女儿户口本的时间接近。刘汉廷称，据他了解，办理户口本需要社区居委会开具相关证明，然后由当地派出所核实签发，他认为自己被冒名顶替并非某个环节出现问题。

城东社区党总支部书记元炎隆告诉南方农村报记者，以前办事很随便，办理户口，“即便当事人不来，叫别人开（证明），只要带着户口本，一般我们都开给他”。

元炎隆还透露，高峰期城东社区户籍人口有8182人，但重户比较多。“以前双重多重户口很多的，深圳、汕头乃至外省的都有。”他回忆，曾经有一年删了重复的户籍人口1800多人。

城东社区党总支部委员元立帆称，以前上户口简单，“比如说我是家庭户的户主，他们随便安一个人就是我的亲属，我自己都不知道，就这么简单。”

惠来县公安局出具的证明。

2016年，惠来县公安局出具了证明——2009年5月10日为“刘汉廷”（实为刘沛威）办理签发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证，相片并非刘汉廷本人，属于错证。

曾在惠来县靖海镇边防派出所任职的民警陈青冰告诉南方农村报记者，自己接手派出所身份证内勤工作后不久，就接到了刘汉廷的报案。据他回忆，派出所某位同事经办了“刘汉廷”那张错证，并得到处分，但他拒绝透露该同事姓名。

陈青冰表示，身份信息录错的概率很低。“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因为那两个头像很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陈青冰补充道，过去办身份证，本人只要拿回执，都不需要录指纹，有可能不是当场录进系统里面，而是事后录进系统里面。他进一步推测，“可能是他当场没有核实清楚身份，录了以后就没有在意这个东西”。

南方农村报记者找到刘汉廷户籍所在地惠来县公安局，有关负责人称，刘沛威本人已于上月落网，案件目前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关于案件更多的情况不方便透露。

04

撇不清的“老赖”

2018年，苏玉鸿作为代理律师开始介入刘汉廷的一系列经济纠纷案件，并就这些案件向法院提出了十几次再审申请。理由为：刘汉廷户籍地公安系统出具的身份证明显示，此前法院采纳的证据是伪造的。多方努力之下，刘汉廷撇清了和刘沛威大部分债务的关系。同年，刘汉廷的名字也从法院的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中撤下。

刘汉廷个人照（受访者提供）。

苏玉鸿告诉南方农村报记者，从法律上能够直接跟刘汉廷产生直接关系的案件，目前大部分都已经处理完毕了。但他同时指出，“是不是还存在着一些还没有诉讼、没有查明的（情况）？或者一些通过地下钱庄获得的高利贷？现在还不得而知。”

在苏玉鸿看来，目前案件的难点在于“董林丽”的债务，“刘汉廷跟她之间的婚姻关系是虚假的，刘汉廷能不能算为利害关系人呢？”他指出，既然董林丽不是刘汉廷的老婆，那虚构出来的债权债务跟刘汉廷就没有直接的关系了。

他进一步强调，按照民事法律案件中对利害关系人的界定，显然不能以刘汉廷的名义去提请关于董林丽的案件，通过法院再审的方式去解决。

刘汉廷告诉记者，目前尚有约1500万元的民间借贷未处理。他还是无法摆脱“老赖”的名声，依旧不能买车、不能注册公司，甚至不能乘坐高铁和飞机。

“征信记录是一个污点，这道槛是迈不过去了。”刘汉廷告诉记者，自己现在从银行一分钱也贷不到，从花呗中贷款的最大额度还不到500元，小孩积分落户深圳也成为很大的问题。

“我只想讨回一个公道，让家人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刘汉廷说。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陈青冰为化名）

记者｜赵继林

来源｜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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