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过去了，该项目仍未完全竣工。巫英蛟 摄

2016年3月，江西省公安厅一队人来到广西百色，称有人举报肖立新涉嫌合同诈骗犯罪，要将龙湾地产相关资料带走调查，带队负责人名叫徐卫华。徐卫华此行带走资料后，肖立新多次前往办案机关说明情况。“这期间，徐卫华科长不断的给我做工作，经侦总队张副总队长也做过工作，但是徐卫华做的特别勤。他说你就收掉他们的股份，这是厅长关注的政治案子，你收了不就没事了？我说他们要求太高了，本来企业就亏损，我收购不了。”生于1958年的郑为文，是安徽黄山歙县人，曾任安徽省巢湖市市长、安徽省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马鞍山市市委书记等职；2013年8月调至江西，先后任江西省省长助理兼公安厅厅长，副省长兼公安厅厅长。徐卫华所说的关注肖立新案的厅长，就是指的郑为文。没有达到劝说收购的目的后，徐卫华等人在百色找到项目的建筑商付和平，要其承认肖立新通过他侵占了龙湾公司1亿多元，“他逼付和平，说只要承认了就没事，他们只是要搞肖立新。”通过同样的手法，办案人还找了公司会计，逼公司会计作出公司法人肖立新授意指使、授意涂改或篡改公司账目等口供。江西省公安厅针对肖立新的调查从2016年的3月份一直持续到七八月份，最后说肖立新“没问题”。然而，到了2017年初，江西省公安厅办案人员再次来到广西，将龙湾地产财务资料全部打包带走，重启立案调查。“他们还是不断给我做工作：答应小股东们的要求就万事大吉。”肖立新说，“我还是认为没问题。我说公司的所有财务资料、合同、协议都被你们装到这里来了，也查了那么久，我有没有问题你们也清楚。”不信邪的肖立新不久后在吉安井冈山机场被带走刑拘。同日，其侄子、龙湾地产总经理肖爱军、建筑承建商付和平也在百色被带走刑拘。2017年11月27日，江西省检察院以挪用资金罪对肖立新、肖爱军执行逮捕。

关押肖立新的南昌市新建看守所，现已更名为南昌市第三看守所。刘虎 摄“在看守所羁押期间，他们派了姓徐和姓刘的两名办案民警来看守所找我，问我有什么想法，要我通过律师找家人，让我的家人去和小股东谈收购股份事宜。与其说是提审，倒不如说是替龚骏军、朱小宝、林勇三名股东出头，要我高价收购他们的股份，经过我家人和小股东们的商谈，三个小股东22%的股份，要我出5亿多——整个项目才值6个亿。而且还要现金，不准转账，我怎么同意得了？”肖立新说：“我出来以后听小股东说，三个股东为了把我立案刑拘，逼迫我高价收购他们的股权，每个人出了四百万的费用来找关系。”

江西省公安厅《协助查封通知书》。受访者提供该案侦查期间，“办案人员及其领导总共来劝说我不下于十次。”肖立新始终“不听劝”，一直没有答应收购小股东股份的要求。江西省公安厅不但冻结了广西百色的土地项目三年之久，还查封扣押了公司合同、协议和财务资料等等。以保护公司法益为名的刑事司法活动，客观上成为扼杀公司营商的手段。

2018年8月27日，南昌市湾里区检察院对肖立新叔侄提起公诉。数日后，主导此案的郑为文突然死于非命。郑为文的死亡颇为蹊跷，官方至今没有任何公开的通报。汽车专业网发布于2018年9月5日的一篇文章称，60岁的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郑为文因严重车祸去世。知情者表示，2018年9月3日上午，郑为文乘坐的一辆小车在南昌西环外高速公路上与一辆大货车相撞，并引发大火。

郑为文车祸身亡的网页截图

另有至今能检索到的篇幅较长的一条微博指郑为文系自杀身亡。该微博称郑为文“是为了保护一个叫张某丽的女子和此女子的私生子。”“郑为文亲自主导了张某丽空手诈骗职务侵占几亿元的大案。郑为文2017年被中纪委立案，2018年8月初张某丽和郑为文亲信安徽和县原书记刘殊都被安徽纪委双规”“郑为文2018年9月3日在南昌高速离奇车祸死亡，逼迫中纪委停案”。2019年5月末，南昌市湾里区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湾里区检察院指控肖立新、肖爱军犯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高利转贷罪。职务侵占罪是指2013年6、7月间，肖立新、肖爱军采取借款给龙湾地产、伪造《施工合同》、伪造《付款协议》、虚构需支付工程款事实的欺骗手段，侵占公司资金共计15878.48万元。具体手法是肖立新指使肖爱军让付和平（施工方负责人）与肖爱军签订所谓的借款协议、垫资1亿元一次性付款协议，并要求付和平出具收条，指使会计涂改会计账目，企图把其侵占龙湾地产资金的犯罪事实，伪造成龙湾地产向付和平支付工程款、再由肖爱军向付和平借款的假象。对此，肖立新称，在项目经营过程中公司要用钱，而股东们不愿增资，公司拍下土地6.015亿元，因股东在2012年才交清土地款，产生土地滞纳金7000多万元，加上土地的拍卖契税等各种费用，购买土地共计七亿多元，而股东交来的股本金才6.495亿元，土地款都交不清。土地闲置两年以上，可能会被政府收回，为了项目继续开展，他只能从江西筹资2亿多元借给龙湾公司。根据江西省公安厅出具的《审计报告》，认定龙湾地产主体工程工程款4.849788亿元（未包括附属工程、变更签证、桩基工程及隐蔽工程等费用近1亿元）。肖立新说，当时工程已竣工，付给承建商付和平的工程款达5.4亿元，“这份《审计报告》成了我职务侵占的依据。按合同应付的工程款都未付清，何来侵占1.5亿元？选定施工单位、确定工程造价单价都是由股东龚骏军负责确定的，并由股东会决定，股东肖立新、朱小宝、龚骏军都参加了会议并签字。所有的合同、协议原件都在办案单位，律师多次提出可以鉴定，但都未被法院采纳及批准。”公诉方指控的挪用资金罪，是指肖立新为归还小贷公司的借款，于2012年4月20日向公司借款2000万，5月21日再还给公司。肖立新称，在股东会上已经说明了要用2000万过桥，并且付了利息，不是私自挪用行为，其他股东都同意，有股东会记录为证，而且这份股东会决议是辩护律师在公安的卷宗资料里找到的。高利转贷罪是指，2013年1月肖立新以嵘源公司的名义向北京银行南昌分行贷款38000万元，6月向吉安农商银行贷款8000万元。在获得该两笔贷款后随即将其中7200万和7500万元通过层层转账的方式转至龙湾地产账户，记为龙湾地产向其个人借款，收取高额利息占为已有。经审计，赚取利息差价共2126.68万元。对此，肖立新的辩护人认为，指控为无稽之谈。(1)第一笔指控，肖立新是和长城资产管理公司谈的高息融资合作，与北京银行无业务往来。长城资产与北京银行与武功山嵘源公司的《业务合作协议》显示，长城资产委托北京银行放款给嵘源公司，北京银行只是长城资产的委托放款行。对于北京银行的借贷、还款等都是长城资产的义务。该贷款长城资产已还清，龙湾地产还长城资产的融资本息也都顺利完成。肖立新的行为从情节上和后果上，不符合高利转贷罪的要件，不构成高利转贷罪；(2)第二笔指控，肖立新在从吉安农商行贷款8000万元，用于吉安新干县项目建设，但是当时项目工程规划手续尚未办下来，直到2014年才批下来，资金闲置，在这种情况下，肖立新将钱借出来给了龙湾地产使用，农商行贷款也在期限内本息还清。“如果行为人在申请贷款时，按实际资金使用量如实申报的，取得贷款后，由于情况发生变化，实际使用资金额远远少于申请额，利用多余资金高利转贷的，由于不具有以转贷牟利的目的套取金融机构资金的主观意图，所以，虽是高利转贷行为，也不构成本罪，可以按一般金融违法行为处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案典》，周强总主编，人民法院出版社，第847页）”本案中，案涉款项原本用于日常建设使用，但由于相关许可尚未办理下来，为避免进一步扩大损失出借，不具有高利转贷牟利的目的，不构成犯罪。以上两笔资金，肖立新借给龙湾地产月息为1.6%，第一笔7200万元从长城资产取得的融资利息为1.5%至1.8%；第二笔从农商行取得的贷款利率是月息0.925%。肖立新共付给长城资产和农商行的利息6000多万元，而肖立新共借给龙湾地产的资金2亿多元，总共从龙湾地产领取的借款利息3700多万元，这都不够支付长城资产和农商行的利息，何来牟利？高利转贷罪更是匪夷所思。在同案判例中，江西省吉安县法院（2019）赣0821刑初60号判决书中对于“汇丰公司从长城资产管理公司所借3700万元能否认定为高利转贷金额？”做出的裁判是“经查，长城公司非银行金融机构，其本身不具有信贷能力，根据长城公司与汇丰公司签订的不良资产收购和委托清收协议内容，实质为商业性借款属性，相关资金不属于银行信贷资金，故此，应将3700万元转贷金额及转贷利差从前12名受贷人受贷资金及转贷利差中予以核减。”肖立新认为，其与长城资产的业务关系，同上面案例中的业务关系一模一样，也不构成高利转贷罪。“本案实质上就是几个小股东勾结办案人员对我的司法迫害，希望借公权之手逼我就范，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肖立新称，“该案的重要污点证人付和平后来良心发现，开庭时作证称其在侦查阶段遭到办案人威胁而做了伪证。”

承建商付和平写给有权机关的材料。受访者提供付和平在其《证明材料》中提到：“……江西公安找到我，一定要我说肖立新借款就是过账，不是真正的借款。我当时说确实是借款，肖立新也还了部分本息给我，但公安说是政治案子，领导督办的，不说过账不行。按他们说的才能过关，才可以放过我。我因不懂法律，也害怕，才按他们说的做了口供。“2017年10月21日我被江西公安刑拘，关在江西新建看守所，口供都基本按公安的意思说……11月17日，我被取保出来……徐警官叫我们一起去KTV一起去唱歌的时候，徐警官和那帮公安都各叫了一个小姐，唱完歌以后叫我朋友替我买单，一共花了六七千元……我之前被迫无奈说了很多假话和口供，心里一直煎熬，不说实话出来，良心一辈子都不安宁。”

南昌市红谷滩区法院（原南昌市湾里区法院）。刘虎 摄到2020年3月，肖立新已经被关押2年5个月。龙湾地产的财务账目、资金、项目土地均被查封、扣押、冻结，无法开展经营活动。肖立新陈述：“2019年底，我被法院法警带到法院审判庭，股东朱小宝到场和我谈收购股份事宜，要求我用4亿元高价收购他们22%的股份，我说项目现在本金都亏，我根本没有能力用这个价格收购。朱小宝又提出他愿意以我投资款的本金九折收我的全部股份。我当时被关押两年多，身心俱疲，精神崩溃，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当即让他的律师起草了《股份收购协议》，协议规定收购我的股权后，收购款在项目卖房子后再给我，我可以派人监管财务。但是我提出收购协议签字生效后，收购款在欠付期间要按月息6厘计付，朱小宝不同意。我们在法院审判庭从上午谈到下午，就利息的问题没有达成一致，法官及法警都在场。”2020年3月10日，肖立新被取保候审。但随后，他又被通知到湾里法院。“法官和朱小宝在一楼等我，法官说为了化解矛盾，要我和朱小宝谈妥股权收购事宜，我当时担心如果不谈好收购又会被收监，明知道项目亏损，还是违心答应了按照他们本金双倍价格收购股份。”2020年3月20日左右，肖立新拿到了湾里区法院在2020年3月9日下达的判决书，经审理，认定职务侵占罪和挪用资金罪都不构成，以高利转贷罪判肖立新三年有期徒刑，缓期五年执行，没收违法所得2126.68万元，并处罚金2200万元。“肖立新被小股东抢了还不算，法院还抢劫了他四千多万！”肖立新的一位亲友告诉笔者，肖立新要上诉，法院不让他上诉，称要是把检察院惹火了，提起抗诉，接下来就会被取消缓刑。但即便是在肖立新没有上诉的情况下，湾里区检察院仍对此判决提起了抗诉。南昌中院于2020年9月11日裁定：驳回抗诉，维持原判。肖立新称，其被取保后，股东龚骏军多次找到他，称“林勇的关系直达国家副国级，林勇目前对这次收购股份的价格还不满意，”并恐吓“你想想我们广西公司企业的股东经济纠纷为什么江西省公安厅直接介入，而且还是经侦总队直接立案，成立专案组办案，一般的人能有这个能量吗？如果你不赶快跟林勇谈好，中央成立了工作组，近日就会到江西把你带到北京，你将永远出不来，牢底坐穿，钱财才是身外之物，赶紧破财消灾。”龚骏军又提出他可以去做工作，阻止北京工作组下来江西，摆平这些事，需要肖立新以“补偿经济损失”的名义，给龚骏军增加1450万元，为此，肖立新和他签订了一份补偿1450万元的补充协议，至今为止，肖立新已陆续支付了超过700万元给龚骏军。“按照吉安中院委托广西正德房地产土地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出具的《评估报告》，龙湾地产资产为6.7亿元。收购小股东朱小宝在公司6.5％的股权，评估价值为4300万，但我已付给他1.08亿元；股东龚骏军股权5.5％，评估价值为3685万元，但我已付给他8017万元。”就股东龚骏军的敲诈行为，肖立新已向企业所在地百色警方报案，目前百色警方已受理审查。

肖立新报被敲诈勒索案受案回执。受访者提供

无奈接受了这个糟糕结果的肖立新准备回归社会，重新把差点被刑事追诉搞黄的项目接着做下去。这时候，他才发现：刑事犯罪记录成为他无法正常进行企业经营的障碍。肖立新称，其个人积累的声誉和口碑是无法找人替代的，所有项目签字、招投标、出任法人代表等等都无法进行，甚至连房地产项目到银行办理按揭准入都不行。“我本来就是遭到公安厅厅长郑为文及办案负责人员等人的陷害，非常冤枉，再结合现实处境考量，我不得不申诉，还我清白。”南昌中院收到肖立新的申诉后，裁定驳回申诉维持原判。2023年4月，肖立新已向江西高院提出申诉。该案的发生，导致肖立新错过了房地产市场“最火热”的几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我现在还欠法院罚金八九百万。”“被小股东敲诈的，以及这些年无法营业，给我及公司造成了无法承受的经济损失。一个案件结束，整整三年，我是耗尽我所有财力和信誉，才咬着牙把项目再接着做下来的。但做民营企业太难了，不但要面临市场的压力，更害怕有人为了利益徇私枉法处处下狠手，深刻体会到了‘民营企业家不是在监狱就是在去监狱的途中’。”“职务侵占罪的设定是以保护公司法益为目的。然而以保护公司法益为目的而开动的国家刑事追诉机器，彻底摧毁了一个拥有 10 亿元项目的公司的正常运营，不可否认，项目流产、公司破产是其不可回避的命运。”北京大学法学博士、北京京都律师事务所律师门金玲女士在为肖立新辩护期间，撰写和发布了题为《刑事司法对私营企业营商环境的影响——以职务侵占罪为分析范例》的学术文章。

门金玲撰写的论文获得民盟中央参政议政部颁发的一等奖证书。文章提到，“肖某职务侵占案的犯罪行为地和工作单位为广西百色，其居住地江西吉安，被侵犯法益的企业是广西百色注册的，公司项目地在广西百色，项目运营也都在广西。无论是最初定的涉嫌挪用单位资金，还是后来更改的职务侵占，‘犯罪行为地’和‘企业注册地’都在广西百色，无论如何找不出省级公安部门江西省公安厅立案管辖的法定理由。”“刑事司法手段本身所具有的天然的攻击性和破坏性，以及启动的不确定性，会极大的打击投资者的信心，将优化公司企业营商环境的任何其他努力付之一炬。”据了解，肖立新近期已写信给中央督导组，希望对其案件予以关注。

作者｜刘虎 巫英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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