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微总是很警觉。在她居住的环卫站宿舍,她很难谈当年那起案子,话题只要切到那个人,她的声音就小得几乎听不到,她指指身后一半贴着粉色墙纸的墙,暗示那里不隔音。即使外出,她的眼睛也总扫视着周围,捕捉任何可疑的身影。哪怕那个人已经离开两年半,她的紧张感也从未缓解,她担心被别人听了去,再传到他的耳朵里。

她所在的这个街道环卫站,藏在一片土黄色外墙的家属楼里,这是一栋三层小楼,贴满绿色斑点的白瓷砖,看着跟周围格格不入。楼里不如外面特意翻新过,有点显旧,水泥地,简单粉过的墙。一层是环卫站的办公室,二三层有12个宿舍房间,住着几十号环卫工和他们的子女,厨房都在三楼,有的一家一个,有的两家一个,以前是按房间号分的,后来老乡继承老乡的,就都乱了。这些外地来的环卫工,工作和生活都在这里,自成一个闭塞的熟人社会。只有一个不到一米宽的楼道窄门与外界连通着,一旦有外人进楼,就会非常惹眼。

尤其黄微带来的人。

站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黄微在这里搞出过大动静。那是2020年,她跑到法院状告站长周恒良「性骚扰」——对环卫站的人来说,这还是个陌生的词汇。两个半月后,周恒良在大会上念了一封道歉信,从环卫站主动离职。

这是广州第一例以「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为案由到法院立案的案件,但这里的人不懂其中的意义,只知道那段时间每天都有上面的领导,街道的,区里的,来站里找人谈话。这之后,站里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一位在站里干了二三十年的老工人这样形容,「她就跟一个男人差不多」 。

实际上,黄微瘦瘦的,只有一米五三。广州的初夏,她常穿一件黄色雪纺衫,脚上是大红塑料拖鞋,随着她很快的步子噼啪作响。她今年40岁,出生在湖南农村,家里有两个弟弟,为了养家,不到15岁她就从老家到惠州的缝纫厂打工,工厂管吃管住,一天干14个小时,一个月只有三百块。她很俭省,又要强,第一年往家里寄了1700块,第二年就寄了3800块。

为了打工,她去过嘉兴的毛衣厂,也去东莞种过蘑菇。对生活,她有点魄力在身上,蘑菇是表亲叫着去投资的,十多万,把攒的钱都赔了进去,她认栽,又回到缝纫厂,从头再来。她缝衣服,老公烫衣服,平常每个人一个月能赚五六千,多的时候七八千。缝纫厂一直是黄微的退路,她觉得自己总能活下去。

但孩子是个遗憾,因为打工,两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不能跟在她身边。「好像感觉一直在外面飘,也没什么意义」,黄微的老公李德说。他们想要找到又能打工挣钱又能带孩子的途径,听说广州环卫站的福利好,五险一金基数以实际收入为准,节假日补贴也写进官方文件里。不过,黄微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吸引她的,是缴满两年社保后,环卫工的子女可不受户籍和学位限制在广州免费读公立学校。只有广州的环卫站能提供这样的待遇。

从老乡那得知环卫站招工,2016年,黄微和丈夫李德来到环卫站,并在2018年把孩子接了过来。

刚来没多久,黄微就发现,这里的人际关系不简单。有一回,她着急上班找不到扫把苗,随手在工具房拿了两根,被扫把苗的主人说成是偷。她性子急,两人吵了起来。她知道,就得这样,「你这个人不厉害,别人就可能欺负你,你厉害他就不敢」。

她想念过去流转的那些工厂,大家关系简单,下了班就轮流到各个家里吃饭。不过这些都是小摩擦,熬过去就好。晚上下了班,李德也会骑电动车带她到外面转转,有时一路骑到广州塔,站在珠江边上,「(每栋高楼上)很多漂亮的灯光闪着,高塔是很漂亮的,一下子这个颜色一下那个颜色,都是五颜六色的。」她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但没多久,周恒良开始在微信上给她发,「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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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微的宿舍

2

这之前不是没有信号,只是黄微不愿往那方面想。她觉得周恒良人还不错,早上看到她会打招呼,「说早上好、你好之类的」。上班清扫街道时,周恒良会去她的岗位上看她,偶尔在微信上发一朵玫瑰花。

但这句「我喜欢你」还是太突兀了。她赶紧删了。「我吓死了,我真的觉得有点敏感,不好,都是结了婚的人。」

但对方是站长,她不敢得罪,「我就假装不是那个意思」, 把话题转移一边去。

一次路过办公室,她看到周恒良把一个女工从后面抱了起来,门都没有关,「那么多人他都敢」。再跟周恒良说话,她「要(隔)一米的距离」,「我怕他占便宜」。

在黄微的印象里,周恒良长得壮硕,说话声音很大。「他很凶的,骂人也骂得很难听,有时候生气在办公室拍桌子,好多人都怕他。」环卫站里周恒良最大,大家私下聊天,提到他都称呼「老板」。黄微记得,有几个工人在办公室跟周恒良顶嘴,他当场发脾气就要把这个人炒掉,「说赔钱就行」。

黄微决定忍让,见到周恒良还是笑,假装自己听不懂。但周恒良变本加厉。黄微最害怕的一次,是2016年一天夜里,当时孩子还没接来,周恒良打来电话,电话里她感觉周恒良喝酒了。他说已经把她老公支走, 「他说要我下来,说我很喜欢你,很想你,说我想和你做那个,我说你要去找去外面找,我就把电话挂了」。

但她不敢跟丈夫讲。每次提到李德,黄微就反复强调,「我没有对不起我老公」。周恒良再发来微信,包括一些有性暗示的图片、视频,她就赶紧删掉,怕被丈夫看到,好像自己也犯了什么错。

后来,黄微删了周恒良的微信。2019年元旦,有人退休,岗位调动,黄微被调去清扫一片工作量更大的区域。那片区域有个火车头,树多,每天要扫很久的树叶,要比之前更早到岗。黄微怀疑,这次调动是周恒良的报复。周恒良还跑来找她,问她为什么不回信息,又重新加回了她的微信。

这是黄微备受煎熬的三年。她的羞耻和愤怒越来越强,「我好恨他」。她在环卫站听到老乡们聊新闻,谁谁谁被搞下来了,对方有证据,曝光了录音。她隐约觉得,录音或许可以帮她。她跑到工作地200米外的数码城,花四百块买了一支录音笔,但她不会用,录得很不清楚。她又买了一支,花了三百多,说是可以扩音,声音能录得很大,但因为紧张,一则清晰的音频也没录下来,反而让日子更提心吊胆。一次录音笔掉了,黄微吓死了,大中午的跑出去找。她担心「被环卫站的工人捡到,会害死我」。

后来,朋友教她用手机录音,她才成功录下了2019年10月之后的对话。

2019年10月2日,周恒良又打过来,在黄微录下的音频里,周恒良毫不避讳地说,「我想你,你太美了你知不知道,又白净,又小个子」,「是我最喜欢的菜啊」,「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抽一点时间我们两个在一起吧」。

黄微急了,「我的天啊,你把我当成菜,我是人,我不是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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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微用录音笔留存下了证据。

3

律师丁雅清第一次见到黄微,是2019年底。她所在的律所位于广州CBD,旁边就是广州塔,到了夏天,空调开到18度,一进楼就凉嗖嗖的。黄微一进来,丁雅清就感受到她有些无措,她一直重复,「你们所好大啊」。

偶然地,黄微在网上搜到了丁雅清。这之前,丁雅清刚打过一个平等就业权纠纷的案子,一位女性因为怀孕被公司开除,丁雅清帮她争取到了赔偿。这个案子是广州首宗平等就业权纠纷案。

帮助黄微的人里,还有一位叫小吴,她是中山大学的人类学博士生,当时正在做环卫工生存处境的课题研究。黄微让小吴意外,但意外的并不是性骚扰本身,而是黄微「人小力量大」,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知道去留证,「而且她已经留下了很多证据」。

在律所,三个手机、两支录音笔摆在丁雅清的桌子上。黄微录下了2019年10月份开始的音频,更多的是微信聊天记录。一聊起案子,丁雅清感觉到,「她的自主性又回来了」。黄微讲起被周恒良性骚扰的经过就停不下来,「你就能感觉到她身体里是有很多被压抑的东西,你给她一个口,她就会不停地往外倒。」

丁雅清不是那种严肃的职业律师,她个头小,一头短发,有点驼背,不喜欢被束缚,门口随便丢着一个袋子,里面卷着一张《灌篮高手》的海报,是她凌晨看了电影后拿回来的。见到黄微前半年,她才正式拿到律师执业证,她发现,自己需要适应律师行业的很多隐形规则:上班要穿正装,公司聚餐要起来敬酒,「开始回到了主流社会的那一套东西」,她感到倦怠。

而黄微令她感到「惊喜」, 「我做过那么多自称是性骚扰的案子,没有人有她那么直接的证据」。「这个证据清晰得已经让人没有办法辩驳了。」

2019年1月1日,「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刚刚作为最高人民法院新增的独立民事案由正式施行。在这之前,每次接到性骚扰的案件,丁雅清去法院要立的案由是「一般人格权纠纷」,她总是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解释,为什么性骚扰侵犯了一般人格权。而有了这个独立案由,「性骚扰这个事就是在法律中存在的,就毫无疑问了」。性骚扰案件还有一个难点,如何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说服法官性骚扰的确发生了。但在黄微的案子里,「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性骚扰」 ,录音里,周恒良不仅让黄微一起去开房,还提到自己已经把她老公支走了。

但捋完证据,丁雅清提到诉讼,黄微却犹豫了。

在环卫系统,每个环卫站的福利并不完全相同,站长有一定的自治权,能够向街道争取更多的福利,也决定着环卫工们在广州的生存细节,包括具体的工作范围、薪资、宿舍的分配、儿女上学的审批。一位九十年代就来街道环卫站的工人说,周恒良来环卫站远在他之前,从给垃圾装车的工人做起,在2008年当上了站长。这些让黄微觉得,周恒良在这里的根基很稳固。她担心周恒良去找丁雅清麻烦,甚至当媒体找来,她问丁雅清,「如果我们站长去把那些媒体搞臭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站长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但是他营造出来的情绪是真实的。」丁雅清说。

她去环卫站看过黄微。一进楼,就有人问她来干嘛的。出于谨慎,她说是给孩子补数学的。她们一起走出来,楼道口,几个人蹲着抽烟,她刚想开口,就被黄微提醒不要说话,那几个人是周恒良的眼线。在环卫站附近走着走着,她们的说话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突然被打断。

「她就认为他们站长有这个能力,站长通过营造这样一种并不应该存在的权力关系,让她们受到这样的压力。」丁雅清说。

她最大的担心是,案子刚开始打,站长就先把黄微一家开除了。她把这种可能性告诉了黄微,也告诉她,起诉一旦开始,她要承受的压力一定很大。除了打击报复,也会有人说闲话。过去的经验告诉丁雅清,女性遇到性骚扰,肯定要承担一些污名,「会被说成是她故意勾引的站长,是不是要搞一些权色交易的事。这其实都是可以想象到的」。「法律只是一个底线,这些现实的问题,法律是解决不了的。」

但她没想到,黄微非常坚决。

「大不了我不干了,不管他了,反正这次就豁出去了,就这样想。逼得我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子曝光他,我说起诉他。」 黄微说。她想,最坏,她还可以回到缝纫厂去。而丁雅清看了黄微的劳动合同,发现如果被违法开除,黄微和丈夫可以拿到近十万元的经济赔偿金。这也给了黄微更多的底气。

但诉讼还是被推迟了半年。因为那时,黄微的儿子即将小升初,需要站长盖章签字。一直到2020年6月15日,她们才到法院正式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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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雅清和黄微

4

李德是在妻子见完律师之后,才知道的整件事。

李德一米七左右,瘦瘦的,皮肤晒得黢黑,不爱说话。他在环卫站开洒水车,早上四点半到岗,比黄微还要早一个小时。黄微喜欢讲他的体贴,他每天洒完水,都会去帮她拖垃圾。因为忙,夫妻俩能闲下来聊天的时间很少,过去四年,他都没察觉到妻子不对劲。偶尔黄微提起周恒良,只是说那个人不好,他也没往那方面想。

而黄微去见丁雅清时,原本也没有打算告诉李德。

黄微20岁就嫁给了李德。媒人介绍时说,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这正合她意。但婚后生活比她想的复杂。2008年,生下儿子后,因为不愿意在婆家待着,月子没坐完,她就跑去嘉兴打工,别人生完孩子都胖,她只有83斤。至今,她仍然经常提起那几年,一提起就停不下来。她不直接表达自己的难受,只会一直讲一直讲。她总说「都过去了」,但是一说起来就流眼泪。她觉得,是那几年让她变成了这样的性格。「我是被人逼出来的,以前不会这样子,之前很好说话的。」

那时候,她对丈夫的印象是,常常在她和婆婆之间沉默。周恒良的事,她不愿被丈夫知道。之前站里有女工被性骚扰,老公知道后俩人大吵一架,最后女工自己离职了。但丁雅清劝她,这事还是要告诉丈夫。一旦起诉,站长和周围人一定会施压,「家庭支持很重要」。

丁雅清和黄微一起回到环卫站附近,找了个饭店,把李德约了出来。丁雅清怎么劝,黄微也开不了口,她觉得难为情,最后还是丁雅清说了整件事。听完,李德非常平静。「不是那种装的淡定,是很理性,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办,一路都在问一些解决方案。」丁雅清说。

李德事后回忆,当时表面冷静,心里很生周恒良的气。但这件事让他觉得,「真正地、彻底地看懂了(黄微),她这个人的本质还是很好的,没有受到那些社会的物质的诱惑。」黄微想去起诉, 「那肯定支持了,既然老婆这么好的话,我有什么不支持的?」

立案很顺利,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周恒良还没有接到法院通知,6月18日,《羊城晚报》的报道发了出来。周恒良知道了起诉的事,环卫站的人也都知道了。

往常有说有笑的熟人社会突然被撕了一个口子,「整个环卫站基本上跟我们好像就是一个敌对状态,一般都不跟我们聊天」,李德形容。黄微为人热情,在环卫站一直人缘不错,附近拉面馆的员工、小区的居民,在街上看到黄微也会主动跟她打招呼。但诉讼的事传开,以前大老远见到就打招呼的人,现在碰到就低头擦肩走开了。还有人问她是不是又在录音,让她把录音笔交出来,「说录音赶快删掉,不要留着了,都是祸害」。

有个老乡还来问黄微,听说周恒良跟其他工人说,黄微只是想要钱,已经给了20万,马上就会撤诉,是不是这样?黄微说,没有这回事,「我就这样说的,都走到这个地方了哪里还有回头之路,我只能往下走,是不是?」

李德的姐姐姐夫在同一个环卫站,姐夫过来找李德,劝他算了,还是撤诉吧,万一告不倒,大家都要一起被开除。

「他们就好像把我们撇开一样的,可能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李德说。「我说发生了这个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他」,「即使我们告不倒,大不了我们走人,这份工作不干了。我们的底线就这样了」。

黄微的弟弟在隔壁街道的环卫站工作,也来劝黄微撤诉,「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谁劝我都没有用,谁的面子我都不给 。」

但她同时也感到愧疚。弟弟有五个孩子要养,晚上下了班还要去ktv回收易拉罐,有时候干到早上又去上班,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她觉得,是因为她的事,弟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真的还影响我弟弟,我的压力也很大的,我弟弟做得不开心,我心里很难受的,说实话,因为我弟弟是无辜的,是不是?」

那段时间,小吴经常收到黄微的微信,说她在路上又碰见了周恒良或者跟他有关系的人。她总害怕哪里没做对,被抓到把柄。一些小事,谁平时跟她挺好的,突然一句话不说了,或者是看到她就绕道走了,她都看在眼里。她过得很紧张。

但是,「我只能往前,不能再往后了,放弃就自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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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雅清律所附近的广场

5

周恒良试图调解——他带着律师来律所找丁雅清,想让她们撤诉。丁雅清说,「赔礼道歉绝对不能省,别的还能谈」,周恒良的律师马上说「不可能」,俩人起身就走。接待的工作人员去倒水,水都还没倒上。

后来,街道又组织了一次调解,但都以失败告终,丁雅清印象里,周恒良更希望用钱解决,反复问的就是要赔多少钱才能撤诉。但她们坚持,道歉绝对不能省。

最后,法院组织了调解。传票上,法院给这个案子安排了220法庭,正常法庭只有12个旁听席,但220有接近一百个座位。因为是广州第一例性骚扰为案由的官司,法院也重视,但因为丁雅清申请了不公开受理,除了当事人和律师,这些座位都空着,李德也只能在外面等。调解庭上,法官问黄微是否需要赔偿,黄微立刻说,「他的钱太脏了,我不要,一分都不要」。法官反复问,黄微很坚持,就是不要。她事后解释,「钱我自己可以赚到,我要了他的钱,别人就说我是为了钱。人活着就是要面子,就是为了出一口气。」

庭上,黄微和丁雅清的记忆里,周恒良都一句话没说。黄微曾经描述的周恒良在环卫站只手遮天的形象,丁雅清一次都没感受到。从调解开始,她见到的就是不敢说话的周恒良,她几乎不知周恒良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那年8月7日,她们与周恒良在调解庭上达成和解。从立案到结案,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在这个案子里,性骚扰一直停留在口头邀请,邀请没有成功,也就没有实质的肢体侵犯。丁雅清知道,走诉讼途径,按照法律规定,她们能要求的东西不多。「停止侵害、消除影响、赔礼道歉」,「大多数的办案人员不会去想象你4年的时间受到了怎样的精神折磨。」黄微一心只希望这个人再也不要在站里工作,而这通过诉讼很难达到。诉讼后,很可能周恒良赔礼道歉之后,依然在那里工作。

她们最终同意调解,是因为周恒良当场签了一份保证书,保证这年8月31日从环卫站离职,只要黄微还在环卫站,他就不能再回街道工作,不能再对黄微及其家人实施任何的侵权行为。

丁雅清知道,离职、不能再回街道,都是法律无法约束的,只能在和解协议里让他同意,才具有法律效应。在法庭上,她们特意看着周恒良签了字,和解协议除了保证书,还要求了他在环卫站的员工大会上道歉,并做会议纪要。

「你到哪去找这样的当事人?」丁雅清说。她2014年入行,一直和底层打交道。她感受过那种磨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公平,有时她会怀疑,为什么事情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黄微出现时,她一开始也觉得要再面对一个脆弱的形象,没读过什么书,没什么人脉。但她们一步一步走下去,每次讲到案子的风险,别人会退缩、犹豫,黄微表露出来的却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搞他」。她拒绝赔偿,毫不迟疑,就像「教科书上走下来的当事人」。

「她对这个事核心的点,好像并不是说我被欺负了,我要反击,而是说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丁雅清说。

2020年8月12日,环卫站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周恒良在会上公开道歉。当天下着雨,会议没有提前通知,黄微下了班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湿的工作服就被叫去开会了。按照协议,会议后街道出了一份盖着公章的记录。从心底里,黄微不接受这个道歉,「两三分钟就搞定了」, 她觉得,没有任何的诚意,只是走了一个流程。

但哪怕这样,已经是丁雅清预料之外的结果。「判都不可能判成这样。」案子结束后,有学术会议找她去做案例分享,但听到最终以调解收尾,又作罢。但她不在乎,「我拿到了一个比判决结案更好的结果 」。

这天晚上,黄微夫妻叫上丁雅清和小吴,带上女儿,一起到大龙燚吃了顿火锅。在广州,大龙燚的包间窗户都开着,她觉得这里吃得通风、畅快。黄微随身带的仍然是个塑料袋。吃着吃着,她突然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沓现金,一万块钱,要给丁雅清。

为黄微打这场官司,丁雅清没收钱。但免费代理违反律所规定,她自己拿了一万块交到了律所,算是这场官司的律师费。她也没有走法律援助的程序,因为法律援助的律师是随机分配的,其他律师并不一定愿意打。这些,都是黄微偶然听小吴提起才知道。

丁雅清吓一跳,赶忙提醒她,「你不要露富,等会有人抢你钱了怎么办」。

黄微把钱收起来。吃完饭,到了街上,黄微又从塑料袋里把钱拿出来要塞给她,丁雅清还是不要,两人在马路上追了起来。

钱没给出去。黄微听别的老乡说,榴莲很补,「一个榴莲当三只鸡」,她买了四个榴莲,花了八百多,请小吴和丁雅清来吃。榴莲肉拆出来几大盆,整个环卫站都是榴莲味。丁雅清因为工作没来,小吴给她送去两大碗。

「连着吃了三天,我内心都快崩溃了」。丁雅清说。往后,每次路过水果店,闻到榴莲味,她都会想起这件事。

6

五月,我在广州见到黄微。见面前一天,黄微给丁雅清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她对我的意见。案子之后,她们依然保持联系。丁雅清成了黄微最信任的人,遇到什么事儿,黄微都要找丁雅清判断一下。

她身上那种朴素的正义越发显露出来。三年前,丁雅清第一次告诉黄微,这个案子是广州首案,大概率会有记者找来,问她愿不愿意去讲这些事。黄微的第一反应是,「站长会不会去删稿?」但这次,她在电话里对丁雅清说,「我说实话就不怕,反正怎么问都是真的」。

黄微就是这种人,爱恨分明,一旦被她认定是自己人,就会卸掉警觉,把自己全部摊开。连续几天,她都叫我去她家吃饭,每顿饭都要买一条大黄鱼。知道丁雅清爱吃小龙虾,哪怕提前被嘱咐过太麻烦,不要做,第二天中午她还是买了,刷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虾线都是白的。

有时,丁雅清谈起自己的工作,谈起正在写的提案,黄微听不懂,但依然在听。很难说这些理念到底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但她的勇气和反抗意识却是明显的。

被环卫站莫名其妙罚钱,她要去问明白,弟弟的钱被扣,她也跑去理论,扣钱有什么依据吗?她知道要录音,要留证,她承认,以前自己不会这样,总觉得「我一个打工人没有说话的份量,你越是跟他顶,他越是整你」。但现在她看到,这一切都有松动的可能。

「你能感觉到以前站长是可以吓唬她的,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小心我把你炒掉,现在是完全吓不住了」,丁雅清说。

「没有遇到丁律师之前,说实话我不敢」,黄微说,但经历了这个事,「我觉得有什么事要自己大大发声,不发声也不行,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反抗还是反抗。你越不反抗对自己越不利。你反抗了,他们也害怕。」

黄微越来越喜欢打抱不平。站里有人出了车祸,跑来问她,她立刻问了丁雅清怎么认定工伤。老乡的孩子在幼儿园被老师欺负,也来找她问能不能联系一些人帮帮忙。得知学校把监控删了,她很生气,「怎么不录下来,都是证据」;老乡最终和幼儿园和解,赔了六万,她还是生气,嘟囔好几天,「小孩子还那么小,六万块能干啥嘛,就应该让他去坐牢」。

李德也变了,环卫站有两个环卫工下了班去搬木板,木板没交给环卫站处理,两个人各被罚了一百块,还要再扣三个月的绩效奖1800元。李德出主意,按理说这是下班时间,不归单位管,让他们在开会的时候提一下,自己会跟着附和。如果实在不行,就去劳动仲裁。后来,这笔钱没有扣。

但李德更多是克制的。他劝过黄微,「毕竟我们是打工人」,还是不要得罪太多人,适当地「给别人一个面子,给他一个台阶下」。黄微听得进去,但她也说, 「我觉得是对的还是会听他的,如果不对的我就不会听他的。」

现在,她很少害怕和犹豫。「因为你懂了,经历过这些事,还是懂一些法律,慢慢知道什么事是轻,什么事是重,是可以去博可以去争取,可以去反抗,对自己也好」。

因为黄微,因为那场官司,一些新的东西逐渐渗入这个曾经闭塞的小楼。黄微喊着吃饭,时隔三年,丁雅清再次来到了环卫站。办公室的门口翻新过,她差点没找到地方。走进楼,一位环卫工看到她,冲她笑了一下,她后来说,「那个表情让我感觉到,他知道我是谁,而且他对我没有敌意,我不需要再去假装我是给小朋友补数学的了」 。

那位在这里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工人,也开始谈劳动法,在意奖金有没有发下来,知道有些事是可以去仲裁、去争取的。

黄微总觉得,这些都多亏丁雅清。她住的地方附近两公里,是广州繁华的北京路商业街,但之前她一次也没有去过。家里出去吃饭的日子,是孩子考了好成绩,全家去吃顿肯德基。但现在,虽然还是偶尔找不到路,但她会约丁雅清去北京路吃火锅。因为丁雅清,她能很早知道一些新政策,比如广州的医保政策又改革了,个人账户每个月都有几百块,小病小痛不需要忍着。丁雅清会在环卫站附近的按摩房买一个套餐,把发票给黄微,让她记得去。

而丁雅清觉得,黄微是反过来能给她「充能」的人。虽然黄微说,如果没有小吴和丁雅清,她可能会「烂在肚子里一直不吭声,忍一辈子,做多久忍多久」。但是小吴和丁雅清都知道,哪怕没有她们,黄微也会选择「鱼死网破」。

丁雅清也发现,反击性骚扰变成一个越发普遍的共识。

上海地铁上曾发生性骚扰,被骚扰者没有报警,但地铁民警从监控里看到了,下一站把他们拦了下来,并做了处罚。一位女性在桂林因肠胃炎到医院,医生用听诊器的时候摸了她的胸,报警后,警察以强制猥亵将医生拘留15天。当时,那位女性曾向丁雅清咨询,丁雅清担心,警方不一定会管,但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预料。

她总是兴致高昂,持续乐观,「这些变化根本不足以成为一个学术研究的内容,但是它就是发生了。」

7

2022年7月1日,黄微正在街上扫地,一个老乡跑过来跟她说,周恒良到距离不远的黄花岗环卫站做管理员了,黄花岗环卫站的工作群里发了人事调动的消息。这天广州还在下雨,晚上下班,李德就找了过去。他们都很生气。但当天,他们没有见到周恒良。黄花岗环卫站一个工作人员出来解释,周恒良只是来做垃圾分类培训的,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可以帮着「调解」。李德说,「法院都调解不好,你们还调解得好啊?」

这个消息一度使黄微非常后悔,当时的调解协议里没有写上,只要她还在环卫站,周恒良就不能回环卫系统。她不停重复,「我没坚持嘛,要是坚持就好了」。

很长时间,黄微和李德,带着一儿一女,四口人住在7平米的宿舍里。门口挂着她的雨衣和草帽,和别人的不同,她的草帽上还画着六朵紫色的牡丹。推门进去,一张90厘米宽的上下铺顶着窗户放着,儿女睡在上铺,她和丈夫挤在下铺。生活行李都堆在进门左手边和头顶的储物架上,尽量腾出一条过道。床头的两个柜子上,摆着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数码用品,一个电脑,一台打印机。这些都是疫情期间给孩子上网课和打印作业用的。

周恒良离开后,姐姐与他们重归于好。还有人当面感谢黄微,「这个人你们把他搞掉了,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也有人记恨她,一些福利跟着周恒良一起消失了。

话里话外,李德透露着一些犹豫,生活没有以前那么舒服,干活总是被人死死盯着,不像以前那样,工作起来心里是轻松的,现在,他总担心又有人专门来查岗。

而对黄微来说,那种紧张的感觉又回来了。说起周恒良,她依然会滔滔不绝。很多事无法核实,但她的恐惧和忧虑是真的。我去她工作的街区找她,她突然示意我不要靠近,稍后才跟我解释,旁边理发店里剪头的,是周恒良的人。晚上我们去环卫站周围一公里的商场吃饭,等电梯时,她突然指了指另一个人,「那是周恒良老乡」。

她仍然是警觉的,她有了一些力量,又持续着不安。

她很难再相信周围的人,她觉得,有人在刻意跟她保持距离。黄微说着不在意,但每次聊起来,又会一直重复,「我这个无所谓,他们不跟我说话,反正我一个人就是独来独往,我觉得还好。」

这并没有太出乎丁雅清的预料,但她也知道,如今,已经没有谁能轻易为难黄微了。

今年是黄微夫妻在环卫站工作的第八年,终于攒够积分,隔壁同事搬走,他们要换到隔壁更大的房间。虽然只有13平,但能放下两张上下铺,李德特意买了油漆,打算重新粉一遍墙。

黄微算着,自己还有9年退休。夫妻二人这些年攒下了二十多万,在老家盖了新房。今年李德已经回去了两趟,看着工人装修。虽然喜欢广州,但谈到退休后的打算,黄微说,「我还是要回老家。」

说起这些时,黄微骑着电动车,载我行驶在广州的马路上。天气已经很热。她反复说,还是羡慕有文化的人,这是她这几年最强烈的感受,「有文化才能保护自己」。儿子本来跟着他们在广州读书,但上了初中后,沉迷手机,她和李德一狠心,把他送回了老家一所封闭式管理的高中,一年学费一万多,「还是得读书」。

女儿还带在身边,宿舍小,夫妻说什么话儿女都能听见。她一直以为女儿什么都不懂,但有一次提到周恒良,她说,「那个人渣」 ,她才意识到,女儿知道了点什么。她记得,调解还没结束时,有一天女儿听到他们讲话,小声地说了一句,「妈妈加油」。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黄微、李德、小吴为化名。)

作者|吕蓓卡

编辑|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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