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夏天里,以桥为家的日结工
这个夏天,郑州十八里河大桥下的日结工多了起来,因为之前的生意亏损,或者被打工的工厂裁员,他们到这里开始新的竞争。持续高于40C°的天气过去,又有了降雨,附近郑新路与中州大道交叉口的日结工劳务市场僧多粥少,他们只有等待。
有老去的第一代民工抢不到活,就住在烂尾楼旁便宜的毛坯屋里。有人做工受伤后不能动,无处可去,几个月都躺在大桥下。那是仅有的阴凉处,还有女人抱着孩子等丈夫做工归来,甚至自己也要与男人们争抢一份活儿,而只能被给到更低廉的工钱。
皱纹、残烛、烂尾楼
孔李记一般不带身份证,怕人知道他已经70岁了。每天干活都算是一次赌,5点多到十八里河大桥下等,运气好了碰见老板开大车来招人,一车一车地报名,他还能蹭上机会。有好几次抢着了活,到工地上开始查年龄,只能回家去。
还有些老板嫌他干活慢,做了两个钟头一分钱没给。有的工头给是给了,但比谈好的要少。一个新乡的工头说没有现金,得微信转,孔李记只有老年机,钱就被欠到了现在。他清楚,自己没有竞争力,不能挑。
●早上5点,孔李记(中间)在桥底下等活儿,如果有招工的车停在路边就立刻上前询价。
去年也试过工钱更高的活,他爬上脚手架,给铁梁刷漆,一天200多块钱,比零活儿多几十。那时也是夏天,30多度,孔李记站上去没多久就头晕,不敢往下面看。后来再也不敢了。
要是早个二三十年,他50斤一袋的水泥、石膏粉、沙子都卸过,一次能背三袋。一车有10吨,一天两车,他跟三四个人搭伙,两个钟头能卸完。当时每吨7、8块,后来涨到10块,一天能挣将近200。老家禹州的煤矿关停后,他一直在郑州百荣做装卸,50多岁还自觉体力很好。
现在孔李记一袋也背不动了,只会耽误工时,工友们都不愿意和他搭伙儿。“活儿干得多回家躺着腿就可劲疼。”他这才来到桥下,加入日结工的大军。
●早晨,在路边等活儿的日结工人。
今年7月,孔李记的工地上发了藿香正气水,他咽下“可难喝”的药汁,想让身体争点气。他记得有次,一个岁数大的工人中暑晕倒,工头转头看到他也这么大年纪,就给了50块钱,把他劝退了。
为了不中暑,孔李记尽量接一些夜里的活儿,从下午3点干到深夜。老板不在的时候,可以多歇歇,慢慢干,老板在眼前的时候,“不用吭气儿,得提劲儿干了。”
●没有活儿时,工人们在大桥下午睡。
最近,孔李记连续5天没找到适合的活儿,7月只赚到2000块。他和老伴在老家还有一亩六分地,是山上的砂石地,种不了承包出去了,一年只有300多块钱。儿子今年40多,在郑州的物流公司工作,今年活儿也不多,只能顾着自己家庭。
孔李记不想麻烦孩子,来郑州大桥下找活儿的三年,在附近京广路一个烂尾楼旁找了个破房子住,每月房租60块。屋里没有接水电,喝水要到外面打回去,吃饭、充电都得找个饭店。天气太热的时候,要开门点着蚊香睡。
●上午没有活儿,孔李记回到自己烂尾楼旁边的出租屋里。
●出租屋里闷热难耐,坐了一会儿孔李记就汗流浃背。
●出租屋里没有电,晚上只能点蜡烛。
●为了省钱,孔李记每天吃两顿饭,边吃饭边给手机充电。
白天等不到活儿,孔李记也会在桥底下继续坐着碰碰运气。晚上竞争的人相对少一些,如果被招走,孔李记就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再回来。但最近,这样的夜活儿也不多,他只能回到破屋里。
水泥墙围起来的空间里闷热难耐,他就拿着铺盖搬到了烂尾楼屋顶住,会凉快一点。孔李记觉得自己身体还算结实,能干一天是一天。
●出租屋里的墙漏了洞,虽然蚊子多,但是至少会通风,凉快一些。
大桥下的伤疤
这个夏天,张新民一直睡在大桥下。他挑中一个有井盖的水泥台当床,比起周围的绿化草坪,会更平整一些,晚上蚊子也少。之前他花200块租的房子没空调,开了风扇凉席还是热腾腾的,睡也睡不着。
这里有互不交流的邻居,他们大多独自从农村到郑州谋生,为了省钱,索性以桥为家。其中有个干活时受伤的日结工,跟妻子离了婚,父母也去世,亲戚不愿意照顾他,在桥下躺了两个多月。
上个月连续几天高温,张新民打赤膊干活,肩膀上常被晒得发红、脱皮,留下的疤痕像夏天打的卡。汗从头上流下来,擦不过来,直接进到眼睛里。接下去的几天,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也模糊,疼得影响他接之后的活。
●坐在桥下休息的日结工,皮肤已经晒伤。
他是个56岁的单亲父亲,10年前在郑州做起的电玩城生意失败后,卖掉开了八个月的帕萨特,也失去了婚姻。前妻把大女儿带走,剩下三个孩子留给他。张新民又尝试给一家重庆的防盗门公司做代理,一年只卖了两个门,最后两边公司都倒闭了,现在还欠着他几千块钱工资。
“人一穷,亲戚就都离得远远的。”三个孩子上学还等着交钱,张新民着急之下,去了大桥下谋生。之前他当包工头,总去这样的地方招日结,现在他成了等待被挑的人,有一段时间都情绪低落。
●在桥下居住生活的日结工人。
●56岁的王国安在桥下躺了两个多月,之前干活儿时腰受了伤,没钱看病,就买一些药在桥下养伤。
●在桥下躺着,每天吃方便面,王国安的腿已经变得消瘦。
长期工结钱时间晚,也只有日结才能最快满足张新民一家的生活。他之前被拖欠过几次,2012年在北京昌平做包工头,加上木工带了一二百人盖售楼处,喷泉、围墙都装修好后,包工包料的老板一直没有给他结算,“说公司还差他20多万。”
今年初,朋友介绍他去上海一个工地上干活,做了4个多月,现在还有1万3没拿到。因为没钱,张新民一直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债务。“以前不认命,但现在认了。”
●中午,张新民坐在电动车上吃饼。
●张新民随身带着工资欠条。
时间长了,张新民习惯了这种变化,“只要是活着,生活就得继续。”没活的时候,张新民还是想着承包点事干,可五天盖一层楼的活,老板们催促着三天完成,他只能多加工人。等到要钱的时候,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钱不到位。
2016年,张新民听说北京的工价更高,就到马驹桥附近租了个300块一个月的房子,开装车卸车,每天挣200块左右。但孩子们学习不太好,老师总要请家长,来来去去的不方便,他又回了郑州。
“陪孩子就只能喝西北风。”现在,张新民每月把自己的生活开销维持在1000块,其余的都留给孩子。
●傍晚,张新民在桥下询问工作。
在张新民看来,郑州的建筑行业在压缩,工地上的活儿少了,而疫情后来做日结工的人又越来越多。作为“新手”,他总是抢不过别人。好容易到手的第一个活,是往地铁里搬防火门,一两百斤,又高又重,从地上背到地下,一个下午他挣了150块,但累得几天都干不了活,
一不小心就能受伤。去年夏天,他在工地上热得晕倒,拉伤肌肉,疼了好长时间,躺在出租屋里两个月不能挣钱,“总想着过几天就好了,压力很大。”他说,最难的时候,儿子管他要20块钱修电瓶车,他都只能沉默。
●天色渐黑,依然没有工作的张新民在桥下休息。
今年,张新民明显感觉干活已经没有前几年利索了,爬楼扛钢筋的时候,累得腿都抬不上去。他现在只想找一个长期稳定的活,“人生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那么大精神和野心了。”
●大桥下日结工简易的床铺,桥墩上被来往的车辆映照出流动的树影。
●睡在大桥下的日结工人。
人群外围的粉色
酒红色的小波浪堆在脑后,李瑞新特意做了这一头发型,看起来很显眼。早上五点半,她拼着5块钱的车到了大桥下,但碰见老板的招工车开来时,她起初不好意思围上去,周围都是些有经验的男工人,迅速围满车窗。李瑞新瘦小,挤不进去,也不知道怎么谈价,总会被挡在外面。
不抢就没活,除去日常吃饭开销,只剩个百十块钱,她压力倍增。寻摸了半个月,李瑞新找到4个杂工——等工头开出低于市场价的钱,很多男性工人都不愿意去,她就跟几个女工去接。比如80块钱一天,去建筑工地铺盖防尘布。“女的是小工,男的是大工,干的活不一样,他们一天能挣180多到200多。”
●李瑞新在询问价格。
●在手机上找工作,女工的年龄要求在55岁以下。
今年三月,李瑞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那时她在一家食品加工厂上班,每个月能挣4000块左右,但一次午休时工厂经理找了她,说大龄女工都要被辞退,而今年11月她才满年龄上限55岁。回家后,她发觉“自己没用了”,待了两个月,刷各种招聘信息,都不要她这个岁数的,找了熟人也没有用。
受不了这种“闹心”,李瑞新在最热的夏天来到大桥下,让日子有点奔头。中午的高温立马让她想放弃,接到的第一个活儿是去建筑工地搬铁管,一根钢管长5米,一般要4个人抬,包工头开180块要男工,她去只能给120块,在酷暑中搬了两个管子就累得喘不过气来。那天干了9个小时,她两只手磨出了水泡。
●在路边,一位母亲带着孩子等待着丈夫干活儿回来。
之前,李瑞新跟着丈夫跑车,从广州到厦门的专线,一天一夜。在湖南的服务区,车的门锁被撬开过一次,丢了3000块现金。从那之后,每到夜里丈夫睡觉,李瑞新就看车看货,担心有偷货偷油的。
后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李瑞新回到郑州,丈夫开始自己跑车。她每天晚上十点多打个视频,得知丈夫一切顺利,才能睡下。现在,两个儿子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北京,都没有结婚,夫妻俩已经攒下第一套房,还差老二的一套。现在,李瑞新瞒着儿子偷偷干日结,“结婚、买房都要用钱,不能闲着。”
●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合适的工作,站在桥下的李瑞新有些失落。
有时候,李瑞新去楼顶刷墙,有时候又搬50斤一块的水泥块,一天搬了3吨。她求着熟人介绍男人的活给自己,结果干了一天,手指头全肿了,疼得不敢抻直。家政、保洁这种稳定一点的工作,李瑞新说“没办法,人家连45的都不要了”。
7月29日,郑州下起了雨。“天热活儿不好干,下雨天还没活儿。”李瑞新在桥下站了8个多小时,依然在等待。
●招工的车停在了桥下,李瑞新上前询问情况。
●在桥下等活儿休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