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英蛟 刘虎

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地处连云港、淮安、盐城三市交界处，东濒黄海，与朝鲜半岛、日本九州岛隔海相望。这本是一个不起眼的滨海小城，但一声巨响，让它瞬间引发全国关注。

2019年3月21日14时48分，响水县生态化工园区的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发生特别重大爆炸事故。官方发布称：爆炸造成78人死亡、76人重伤、640人住院治疗；直接经济损失近20亿，众多企业在大爆炸中损失惨重。53人因此而领刑。有关的传言甚多。

响水县生态化工园现状。巫英蛟摄

而今，三年过去了，笔者走访发现，这里的神秘仍难以揭开，后遗症也远未宣告结束。

01

爆炸三年后仍被栅栏铁丝网严密看守

2022年5月28日，一波新冠疫情防控刚刚解封，笔者来到响水大爆炸发生地陈家港化工园。

笔者发现，尽管爆炸发生在三年前，但偌大而空旷的园区至今仍被严防死守，只留有两个出入口。其中一个出入口是警察亭把守者，门前还有栅栏和铁丝网。知情人告诉笔者，只有申请到通行证才能出入。

无人机升空拍摄发现，整个区域仍有少量企业还在经营，多数企业早已被拆除。被拆除后的区域，有的地方种上了树苗，有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

正当笔者结束航拍，准备降落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在我们身边停住，车上下来一位编号320053的辅警以及一位便衣人员，称这里是管控区，禁止拍摄。

“这里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你是谁？干嘛的？”该辅警怒斥道，强行要求笔者带上无人机跟他们去陈家港派出所，同时向其领导电话汇报。

当地政府至今还对化工园严防死守。巫英蛟摄

到了陈家港派出所，笔者被其软硬兼施连续“盘问”三个小时。期间，该所所长收走笔者的无人机交由技术人员读取照片，但未有收获。

所长说，“我一看你就是媒体的。我告诉你，我是宣传部出来的，经常跟媒体打交道。”边说边给我看他的手机通讯录，笔者晃眼一看，的确有不少“XX法制报”之类的联系人。“大家都痛快点，你也别装了，你一定是哪个小媒体的。”

临近下班时间，该所长又要求采集手机信息，并拔下了笔者的SIM卡。完成后，一名辅警开着警车一路“护送”至响水县高速出口……

响水大爆炸虽已过三年多，当地政府至今高度紧张，陈家港化工园似乎成了外人不可涉足的禁区。派出所所长称他们已经用信号干扰枪打下来很多无人机，“都是你们媒体的”。

02

不让复工+低价贱卖，企业承受远超爆炸的伤害

2005年12月18日，响水县陈家港化工园管委会与浙江大和纺织印染服装（集团）有限公司签订合同，约定浙江大和集团在陈家港化工园区投资兴办离子膜烧碱项目化工公司，陈家港化工园管委会给予税收、用电等方面的优惠政策。

响水县化工园区管委会。巫英蛟摄

浙江大和纺织印染服装（集团）有限公司成立于1966年，前身为绍兴第一印染厂。是在册员工2000人的大型企业集团，聚轻纺、热电、化工于一身。

2006年1月，江苏大和氯碱化工有限公司（后更名为江苏华控大和实业有限公司，下文简称“江苏大和”）正式成立。这是一家以氯碱、苯胺为基础的大型化工企业，注册资本27000万元，是以万吨年离子膜碱为基础的盐化工产业基地。

江苏大和是进驻园区较早的企业，其所在路段被命名为大和路。一年多以后，2007年4月5日，发生爆炸的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才在江苏大和以东约900米处注册成立。其法定代表人陶在明，经营范围包括间羟基苯甲酸、苯甲醚、对叔丁基氯化苯、氯代叔丁烷等。

经过十年耕耘，江苏大和到2017年已实现年销售收入6.5亿元，纳税10500万元，年用电量4.5亿度，是盐城市财政贡献“三星”级企业，在本行业中名列全国前十位、江苏省氯碱行业中排名第三。

然而，意外从天而降。2019年天嘉宜化工大爆炸，令西邻江苏大和损失惨重。

“我们公司死亡1人，37人受伤。一些厂房、办公楼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毁坏。一些设备的外壳受损，但核心部件都是好的。”江苏大和股东徐小平称，事故发生后，江苏大和一直处于停工状态，曾多次向响水县政府提交复工申请。

“我们的工厂虽受爆炸波及，但修复好即可正常生产，然而政府却迟迟不予复工。”徐小平说，“领导口头表态同意江苏大和复工，但是书面批准意见迟迟未发。事实上，当时已有旁边的数家企业陆续复工，我们的复工却一直没有着落。”

在此情况下，一个更大的难题摆上了台面：江苏大和因长期停工，导致资金运转受限，无力偿还债务。响水生态化工园区管委会作为债权人将江苏大和诉至响水县法院，要求归还借款。

响水县法院。巫英蛟摄

2019年12月31日，响水县法院对响水生态化工园区管委会诉江苏大和公司借款合同纠纷一案作出判决：江苏大和向化工园区管委会归还借款本金4250万元及利息。

在执行过程中，响水县法院委托了两家房地产评估公司对江苏大和进行资产评估。房屋、土地的评估价格为81915600元，设备评估价格为68413800元，总计约1.5亿元。

“我们是专业性极强的化工大企，占地数百亩，怎么能让房地产评估公司来评估？”徐小平说，江苏大和自行委托的绍兴中兴资产评估有限公司于2019年12月对其评估价格为12.75亿，是响水县法院委托评估的八、九倍。

江苏大和认为，之所以两次评估结果有巨大差异，是因为响水县法院委托的评估机构存在严重漏评、低评行为。

“他们漏评了我们大概一半左右的机器，1000多项设备被法院评估为只有644项。即使评上的设备，其价格也低得离谱。例如，一个铁电解槽，按市场价要3600万一组，法院评估为110万一组，相当于把原来可用的东西当成废铁来鉴定；房产、土地的评估值也远远低于市场行情。”

徐小平说，法院委托的评估机构一开始就认为江苏大和不可能复工，所有设备都要被拆除，因此只能被视为“废铁”。法院委托的《评估报告》中写明：“评估人员向相关当事人员进行了综合了解，该企业在原址复产可能性极小，故本次评估假设被评估的设备不可原地接地持续使用。”

江苏大和对此充满疑惑：是否复产不是由法院来批准决定，更不是评估机构自行决定，而是由政府部门决定。

除此之外，评估机构采取资产分割评估手段，致使江苏大和为生产经营取得的全国工业产品生产许可证、排污许可证、安全生产许可证等无形资产失去使用价值，江苏大和对氯碱生产设备、工艺、软硬件设施、系统的改造升级等所投入的人力、资金成本均未予考虑。

响水县法院于2021年7月5日作出（2020）苏0921执1845号执行裁定：将在该院阿里巴巴淘宝网司法拍卖网络平台，拍卖江苏大和名下位于响水县陈家港镇大和路北侧的全部房屋、土地、设备。

03

左手讨债右手购买，政府平台公司底价拿下

2021年10月8日，江苏大和的资产最终被响水县正创贸易有限公司以底价1.5亿余元收入囊中。

徐小平称，响水县正创贸易有限公司是响水县灌江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旗下企业。而天眼查显示，响水县灌江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由响水县国资委独资成立。

“也就是说，响水县化工园区管委会以讨债的名义要求响水县法院执行拍卖，然后由响水县政府自己的平台公司低价拿下。”徐小平总结道。

江苏大和对此提出异议，认为该拍卖行为严重违反网络司法拍卖程序且损害当事人利益，其理由除了前文提到的评估价值严重偏低意外，还有以下两方面：

一、江苏大和的债权人同时也是抵押权人之一的浙江绍兴瑞丰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安昌支行，于2021年9月24日向响水法院邮寄了执行标的异议的申请材料，认为处置参考价明显偏低、减损抵押物价值、对抵押权人实现优先权造成实质性损害。根据相关法规，响水县法院应暂缓或者中止对申请人财产的拍卖。但响水县法院收到该异议后，未处理也未暂缓、中止拍卖程序，继续对标的物进行处分。

二、江苏大和的债权人之一绍兴柯桥祯双方贸易有限公司已于2021年7月27日向响水法院执行局提交了执行案件移送破产审查的申请，江苏大和也于2021年8月25日向该院提交了破产清算申请。根据相关法规，申请人符合破产条件，法院应当依法受理申请人的破产申请或移送执转破审查，并依法中止执行程序，而响水法院未中止执行。

响水法院于2021年12月30日作出裁定：驳回异议人大和公司的异议申请。江苏大和遂向盐城中院申请复议，同样遭驳回。

“我们发现当地政府很着急，想迅速推进。”徐小平说，“拍卖结束后不久就挂出了招标信息，找工程队来拆除我们的公司。我们2006年从浙江过来投资，到最后10多亿的东西只给我们1亿元，就这样被当地的政府吃掉。”

江苏大和拆除现场。资料图

04

血本无归，老企业家意难平

早在江苏大和被拍卖之前，江苏大和在其信访材料中提到：

“其自2006年由响水县招商引资入驻响水陈家港生态化工园以来一直产销两旺，成为盐淮地区著名的盐化工龙头企业。2017年获盐城市四星级企业，受县政府表彰，法人代表被表彰为杰出民营企业家。

“基于江苏大和过往经营业绩突出，并已通过了安全生产、环保等要求，若政府同意复产，且有投资人注入修复资金，重整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这就是江苏大和一直希望政府批准复工的根本原因。那么，当地政府为何又不予批准呢？

响水县政府。巫英蛟摄

当年大爆炸发生一周后，盐城市委于2019年4月4日召开常委会议，研究部署响水“3.21”特别重大爆炸事故下一阶段处置和全市安全生产、化工产业整治提升、化工园区转型发展等工作。会议指出，要认真研究响水化工园区及全市化工产业综合治理工作，彻底关闭响水化工园区。

笔者查询到，江苏大和就在关闭名单中。

“事实上政府在区别对待。”徐小平说，响水化工园至今仍有不少企业还在正常经营着。“而且管委会多年来一直未按约兑现对江苏大和公司的用电、税收优惠政策，累计拖欠江苏大和近5亿元。”

然而，响水化工园管委会以债权未执行到位为由，在江苏大和被拍卖后提起破产清算。响水县法院于2022年3月21日下达决定书，决定受理江苏大和破产清算一案。

笔者2022年5月28日走访响水大爆炸发生地陈家港化工园时发现，确有部分企业还在经营。江苏大和被拆除后的区域，如果不通过无人机航拍看见那个熟悉的小水潭作参照，江苏大和的员工亦不能知道公司具体位置。

江苏大和的律师卢方舟称，管委会其实有明确退出补偿机制。例如，江苏吴中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上市公司）的公告显示：其账面价值7亿元，补偿近4亿元。该公司同样欠管委会1000多万元，但管委会并未起诉该公司，而是将借款在补偿款中予以扣除。

江苏吴中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对补偿协议相关情况进行公告

“但不知为什么，管委会从来没和江苏大和谈过退出补偿问题。”卢方舟说，“发现这一问题后，我立即要求管委会提供《响水生态化工园区企业退出补偿政策》等文件，但至今没有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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